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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有沒有愛上黑眼圈?


  答案是肯定的。


  當她不再於晚餐時間敲我的房門,房間的窗簾也重新
拉上之後,我才發現她在我心裡如斯重要。


  某天傍晚,我接到一通大呼小叫的電話,那是羅克興
沖沖撥來的電話。


  他在電話另一興奮不已鬼叫的音量足夠震破我的耳膜



  「我們的劇本得獎了!」他說。


  我從椅子跌到地上,不斷的捏著自己的臉,這是真的
嗎?


  我應該不是在作夢吧。


  確實不是夢,我們的劇本得到了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
獎的佳作,獎金足足有十萬元之譜,這對當時的我來說,
已經是一筆天文數字了。


  當晚羅克便拉著我到夜店喝酒,想要共同慶祝一番。


  羅克領著我在大安區左彎右繞,複雜的巷弄頓時便讓
我搞不清楚自己的方位所在,我眼前所見的是這個都市繁
華炫麗的夜生活。


  站在夜裡的十字路口,我看見的是劇本裡男女主角追
逐於昏暗暈光中的畫面。


  一個身段窈窕的女孩,留著秀氣的波浪捲髮,隨著劇
烈奔跑的動作,髮絲飛揚起伏。


  男孩在她的身後死命的追著,他拼了命的伸長右手,
想要跩住女孩的手,卻總在交會的剎那落空。


  射手座的女孩開朗大方,臉上總是掛著溫暖的微笑,
她能夠親近大部分的人,並且使人在片刻的相處之間,就
喜歡上她。


  但是即使是這樣的女孩,也依然無法忍受他的心不在
焉,今天是她的生日,男孩一直不提起這天,女孩以為他
想給她一個驚喜。


  滿心期待換來的是絕望的落空,男孩徹底的忘了今天
是她的生日。


  女孩再也忍受不了他的抱歉笑臉,亦發覺得厭惡了起
來,為什麼,他老是要用那愚蠢無比的陽光笑容來掩蓋一
切。


  所以她轉頭就走,男孩著急跟了上來,女孩便跑,她
們開始追逐,在雨後方濕的紅磚道上奔跑。


  夏夜的風清新溫暖,女孩逆著風急速奔跑,她從沒有
像這樣用盡全力的跑過,街邊的櫥窗像電影快轉般的不斷
倒退,鑽入人群,引來側頭注目。


  女孩的淚水,隨著晚風飄在男孩的臉上,那一滴滴的
淚,帶著女孩身上的香氣,重擊了男孩的心靈。


  終於,女孩停下腳步。


  十字路口,紅燈。


  男孩氣喘吁吁的追上她,低著頭,說不盡的抱歉。



  我真的不是故意忘記的,男孩說。


  他以為,真心愛著他的女孩會接受這樣的說詞。


  女孩賞了他一巴掌,射手座的女孩生起氣來是非常恐
怖的。


  我也不是故意打你的!女孩說。


  這一巴掌,讓女孩的掌心生疼,連蚊子也不敢殺的她
,居然用力的打了自己的男朋友。


  雪白的手掌發紅,女孩的眼眶也紅通通的。


  十字路口,紅燈。



  「你發什麼呆啊,差點被車撞到耶。」


  急切的喇叭聲在我耳邊響起的時候,羅克用力拉了我
一把,白色的Camry 堪堪擦過我的膝蓋,車尾燈甩出漂亮
的紅色曳光,駕駛搖下車窗回頭大罵三字經


  我站在十字路口出神,十幾秒鐘的時間,腦海裡卻閃
過無數的畫面。


  纏綣悱惻的愛戀裡,也會有蟄伏於身處的陰影伺機而
動,會在措手不及的當下,猛咬我們一口。


  名為『嫉妒』、『遺忘』、『醋意』的洪水猛獸。



  「連一個日子都記不住,憑什麼說她是你最愛的人?



  我喃喃自語。


  「你說什麼?」羅克一臉怪異,像是在都市街上看見
逃出馬戲團的獅子。


  回過神,「我剛在說台詞,我想到一些不錯的畫面。
」我說。


  「這個時候還想啊,今天不是出來慶祝的嗎,別老想
工作的事情行不行?」


  「多煞風景啊?」他補上一句。


  我笑了笑,也不知怎麼著,眼中映著這些不甚熟悉的
街景,竟在心頭有了熟稔的感覺,我融入其中,身陷於台
北夏夜的雰圍裡。


  這種感覺讓我覺得舒暢無比,像是找到了一個屬於我
的歸屬,可供停泊的港口。


  柔軟的夜色讓這座不眠的城市隨著幽暗的波浪載浮載
沈,我抽著煙,站在PUB門口享受了一會兒暈船似的昏沈,
才捻熄手中的煙,走進那間羅克口中所說,「正妹很多」
的夜店。


  踏進黑色與紅色的幽密地帶,我進入了另外一個化外
之地,不屬於陽光的頹廢沈迷,慢板的爵士樂悠揚的播放
著,店內佔地很小,有個L型的吧台,酒保身後的酒櫃上擺
滿各式各樣我叫不出名稱的烈酒,剔透的酒瓶則因店內燈光
迆邐,光線混和著酒液幻化出了七彩霓虹。


  我感到驚豔,拉著羅克說,這真是個好地方。


  羅克斜眼看我:「這麼大驚小怪,你不會從來沒到過Lounge Bar
吧?」


  我紅著臉,沒想到一時的豔羨竟暴露出了生活經驗的
空虛疲乏。


  「也……也不是沒來過,就……不算很常吧。」我支
支吾吾的說著。


  我的大學年代,泡夜店還不是學生之間時興的休閒活
動,想要喝酒,我們就到海產店大快朵頤一番,搜盡腦中
知識,我所知道的調酒口味也就只有雞尾酒一種罷了。


  第一次喝烈酒,是在快要退伍的時候接受士官長徵召
,陪他喝喝『洋味的高粱』,也就是伏特加。


  以前,我以為夜店是賣酒的。


  現在才知道,原來這裡賣的是一種『感覺』。


  我和羅克坐在吧台的高腳椅上,模仿八零年代的老美
國電影裡面喝酒的姿勢,綁著長馬尾的女酒保動作熟練的
搖著我們點的調酒。


  B52轟炸機、Kamikaze神風自殺飛機、Tequila Sunrise
、Margarita瑪格利特,精緻繁複的酒單讓我眼花撩亂,又
不好意思開口問羅克,該點什麼酒才不顯得自己資歷生澀



  我胡亂點了杯瑪格利特,這種常在影集裡頭出現的調
酒,耳熟能詳卻從沒有嚐過。


  女酒保將酒送到我的面前,方形酒杯滑過黑色木紋貼
皮的長桌,輕巧的停在我的下巴之前。


  「第一次來?」看起來有些疲憊的漂亮酒保嘴邊揚起
微笑。


  「不、不是第一次。」我猛搖頭。


  坐在我左側的羅克幹了我一拐子,笑罵道:「她是問
你是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不是問你是不是第一次來夜店。



  烈酒還沒入喉,我的臉就已經比關二哥還紅,火辣熱
燙的感覺讓我恨不得一頭撞死在桌子上。


  「我好像沒見過妳?」羅克對女酒保發出疑問,聽他
的意思,應該是這間店的常客。


  女酒保一邊洗滌空杯,一邊笑說:「我今天剛好來代
朋友的班,平常我在另一間店上班。」


  「哪一間?」羅克似乎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決心。


  我能夠明白他的想法,眼前的這個女孩,有種說不出
的淡雅氣質,雖然不施脂粉,臉頰是不帶血色的蒼白。


  眼眶下緣陰冷的黑色線條,使得她視人的眼神深邃清
幽,像是蘊含了黑色的宇宙。


  就像黑眼圈那樣的女孩。


  我喝了一口苦澀割喉的烈酒,想起一陣子沒有看見人
影的黑眼圈。


  那個女孩,現在在做什麼呢?


  是不是還躲在都市的塵埃角落,手持廢棄過一遍又一
遍的老舊針筒向自己的血管中注射劇毒藥物,是不是捧著
自己蒼白發冷的臉頰,弓著身子蜷縮於薄被中,在32度的
夏日夜晚冷顫發抖?


  我越想越是心慌,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她這些日子
沒有出現的原因是什麼。


  我一直以為,我們只是時光倒轉回到了還未相識之前
,回到了我慣常踏上頂樓,向老伯要家鄉菜吃的那一段日
子。


  時光是無法倒轉的,不像DV,按個倒退鍵就能夠重頭
再來。


  我遺忘了這一點。


  一個遺忘,頃刻即是千年。


  剎那之間,關於黑眼圈的種種情緒全都透過酒水浸淫
了我的心肺,血管收縮,絞痛翻騰,她的寂寞透過了思念
傳達到我的心裡,身處異地卻能夠感同身受。


  那是洶湧而置猝然難防的痛苦,想起六個月以來的平
淡,我懷念著那清脆的敲門聲。


  溫與熱,冰與冷,都是屬於她的溫度,我一杯又一杯
的強灌自己,想要藉著酒精疲倒在穢澀的傷心裡。


  然而我辦不到,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恍若自我欺騙的
思念,那時候我知道自己愛上那個女孩了。


  我愛上的是,四肢細長靈巧,心靈脆弱頹廢,眼旁總
是掛著黑眼圈的女孩。


  那一個,我的弟弟曾經愛過的女孩。


  再也顧不得羅克的大聲呼喊,我奪門而出。



  『於是我開始說服自己。』


  『那是愛上一個人必然出現的反應。』


  我開始在街上往回程狂奔,顧不得酒醉腿軟,奮力的
抬起沈痾如石的雙腿,往那一個灰白色的老舊社區而去。


  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兩隻腳不聽使喚的如彈簧震顫
之時,我才剛跑過兩條街。


  射手座的女孩躍起頎長的雙腿跨越斑馬線,像蹬羚般
靈動的跳躍,轉瞬從男孩的眼前消失。


  男孩再也追不著女孩了,絕塵而去的不是射手座女孩
的身影,是那顆曾經深愛他的心。


  男孩追逐的是女孩的心,那麼女孩追逐著的又是什麼
呢?


  我的劇本沒有寫出這個答案,那時候我尚未明白,追
逐愛情最終所能得到的結果,究竟是喜是悲。


  殘雲飄忽掩蓋了月色,怵目驚心的黑夜披蓋著老舊的
社區,野狗淒涼嘯聲如狼,同一個城市,我彷彿跨越陰陽
兩界。屬於富饒的那一區,謂之天堂;屬於貧窮的這一區
,堪稱地獄。


  生活富裕的人們腦滿肥腸,夜夜笙歌,紙醉金迷,生
活貧窮的人們自怨自艾,借酒澆愁,人生苦嘆。


  一樣的城市,一樣的酒,喝起來的滋味卻是天差地遠
的極端。


  我低頭喘著氣,方才我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錢,請計程
車司機發好心送我回到這裡。


  畢竟木柵離東區太遠,無腦狂奔是無法跑回家的。


  深夜兩點,黑眼圈的房間隱約還透出亮光,我鬆了口
氣,這女孩總是晚睡,幸而沒挑在這個時刻早早上床。


  否則我怎能抑制此時在胸口湧動,幾乎使我陷入瘋狂
,想要見到她的念頭。


  敲門前的那一刻,心跳停止。


  有點懊悔,懊悔著我前些日子漫不經心的不在意,抑
或是潛意識的阻絕,使我刻意的不主動與她聯絡。在這個
當兒,我又該拿什麼臉去面對黑眼圈?


  瑪格利特在我眼裡燃著紅色的火焰,赤著眼,藉著酒
意我用力的敲了門。


  換來的是片刻心頭狂跳的安靜。


  斑駁老舊的木門緩緩向內拉開,像夢境的緩慢演繹過
程,黑眼圈站在門後,俏生生的,面無表情的看著我。


  我搔著頭,一身酒氣使她皺著鼻頭。


  「好久不見……。」


  黑眼圈淡雅一笑,「也沒多久,你喝了不少酒喔。」


  「啊!對了,我的劇本得獎了,我可以分到一半的獎
金,有五萬塊耶。」


  「And then?」第一次聽見黑眼圈說英文,略為深沈
的嗓音,聽起來像是無所謂的意思。


  我倒是忘了,她本來就是混血兒,只不過沒有一頭金
髮,也沒有藍眼珠,也不像外國女孩臉上常有雀斑。她的
好膚質應當是遺傳自母親,而倨傲的性格,恐怕就是來自
於那個不負責任的外國父親了。


  「也沒什麼……只是想跟妳分享一下我的喜悅。」我
說。


  「那一定是個非常好的劇本,恭喜你。」


  她嘴裡說著恭喜,臉上卻沒有絲毫喜悅的表情,清淡
如水的面容,彷彿一泓清池,平淡的無法撩起絲毫波紋。


  我的酒意也醒了大半,像是冷水澆醒了我差點被燒乾
的腦袋。


  我苦笑:「好吧,看來妳應該是在忙,我就不打擾妳
了。」


  「再見。」黑眼圈丟下兩個字,不耐煩的回身,卻又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側著頭說。


  「剛剛有人在你家,我好奇跑去看了一下,是個女人
。」


  「她說,來要回你欠她的東西。」


  女人?


  我心裡發寒,為什麼會有女人出現在我的房間裡。


  我清楚記得,出門的時候反手鎖上了,雖然那門老舊
的程度是可以輕鬆破壞的,但也不至於遭小偷。


  這個破社區可是連偷兒都看不上眼的最次級地區。



  但還是感到心驚膽跳,我身無分文,房裡可還有電腦
和攝影器材,那些東西,是我現在全部的財產。我急忙回
家,鐵門鑰匙孔的部位橫遭破壞,被撬了一個大洞。


  心內叫苦,進門一看,客廳的東西擺設與我出門時無
異,顯然是那女人直接進了我的房間。


  快步衝進房間,我鬆了口氣,電腦還在。


  但是擺在桌上的DV攝影機卻不翼而飛,旁邊放了一張
紙條。


  上頭的字跡我再也清楚不過。



  好久不見。


  我來要回你欠我的東西。

  你應該也沒什麼錢,所以我拿了你的DV作為補償。


  沒有署名,可我腦中立刻浮現那勢利女人的臉孔。


  該死!我肯定是瞎了眼才會跟她有過一段感情。



  我坐倒在地,靠著床,無力的呻吟。


  我在意的,不是昂貴的DV被竊,而是那台DV裡頭
,存放了許多,這半年多以來黑眼圈的點點滴滴,各
式各樣的喜怒哀樂。


  那是我們相識的證明與過程。


  落入那個女人的手裡,檔案肯定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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