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試著吹奏了一首曲子,經典的西洋老歌,1987年由GlennMed
eiros演唱的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這首歌曲
調悠揚沉厚,由她吹奏出來的音色更是富含穿透力,很輕易的擊中了
盧恩內心深處的回憶。


  很多年前,他曾經聽過這首歌,在吉他社的社團辦公室,每週一
天的聚會,他與女孩交換音樂上的心得,彼此演奏最拿手的歌曲。


  聽著優美的音色,盧恩閉著眼睛,沈醉於過往的回憶中,像是上
帝安排的巧合,今天下午,他才想起那段摻雜著美好與痛苦的高中生
活,人生之中總會有幾次驚喜,突如其來的緣分總是讓人拍案叫絕。


  一曲演奏結束,盧恩用力的鼓掌,像是要將心中感動全發洩出來
似的,拍的雙掌都紅了。女人站在台上,目光看向盧恩,給了他一個
感謝的微笑。


  「咦?」「同學你好像有點眼熟?」女人看著盧恩,竟然不自覺
的用麥克風說了這句話。PUB裡所有的人全看向盧恩,頓時讓他左支右
絀不知如何是好,他是那種一旦成為眾人目光焦點就會沒來由的面紅
過耳的那種類型。


  那女人跑到盧恩面前,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盧恩!你是盧恩
吧?」她驚喜的大叫。女人俏麗的臉蛋靠的很近,盧恩也認出了她是
誰,作夢也沒有想到竟會在這種場合與高中同學品欣重逢,兩人抱在
一起又叫又跳開心不已。


  轉了幾個圈,盧恩突然像是大夢初醒,連忙放開了品欣。眼前的
這個女孩,盧恩的初戀情人,十年不見更是顯得清麗脫俗,盧恩對他
的記憶還留在少女時代,現在的品欣是個成熟的女人了,舉手投足都
散發出輕熟女的風采。


  「你怎麼會在這裡!」品欣氣喘吁吁,興奮的說。「我待會下半
場表演啊,天啊,也太巧了吧,竟然會在這裡碰到妳,我們有多久沒
見了?十年?」


  品欣笑容甜美,就和盧恩記憶中的一樣美好:「十年,也許有了
吧。我都老了。」一個染著棕色短髮的男人向品欣招了手,她略帶歉
意的說:「糟糕,我得去準備了,待會表演完再好好聊一聊,這麼久
沒見,一定要讓我請你喝一杯酒。」語畢,品欣便踏著輕盈的步伐回
到台前,那姿態似曾相似,曾經存在於盧恩的記憶裡。

 
  如果說人與人之間的記憶可以用電影膠捲來比喻,這部深藏在他
心裡已久的電影,又從記憶倉庫裡被拿了出來,從暫停的那一個片段
開始播放,沒有人會知道接下來的劇情會如何發展,也許是短暫片刻
的交會,也許是綿綿長久的無聲劇。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電影導演,是耀眼的精彩燦爛,還是乏味單調
,全部存乎一心,取決於一個念頭。夜幕低垂的時刻,略顯疲倦卻充
滿熱情人們三三兩兩進入這間小店,魚貫地將所有座位填滿,一杯杯
的酒水送上檯面,聽眾們做好了準備,迎接一個期待中的浪漫夜晚。


  夜晚應該是浪漫的。端看自己怎麼去使用這段太陽下山之後的時
間,大多數人庸庸碌碌,離開工作崗位之後還不忘咒罵惡毒的主管,
有些人帶著工作回家,陷自己於萬劫不復的壓力之下,而無法得到放
鬆的機會。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來就是人類的基本行為模式,走過大都會
的街頭,有時候甚至分不清究竟白晝還是黑夜,應該休息的人們反而
夜越深越有活力。


  品欣的演奏擁有一種足夠觸動人心的魔力,當她開始吹奏薩克風
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安靜了,連親暱的情侶也捨不得交頭接耳,隨著
音樂的波浪起伏,緊緊握著對方的手,似乎這樣就感覺到幸福。


  一曲結束,台下立刻響起如雷掌聲,品欣握著麥克風,像是與朋
友閒聊那樣輕鬆的說話。「大家好,我是今天來代班表演的陳品欣,
第一次在LOST表演,還真有點緊張。很多年前,我剛到法國唸書
的時候,在轉學的班上作自我介紹,似乎也是這種心情。所以,接下
來是我的作品,曲名是Don’t leave me alone。」


  高中畢業之後,完全失去交集的兩個人,如今一點一滴的取回記
憶,在音樂之中建構起新的連結。盧恩單手拿著酒杯,站在所有觀眾
的後方仔細而專注的聆聽品欣的演奏。


  PUB裡的空氣充滿了令人略感憂傷的氣氛,曲子勾起每個人心中
都有的某些不願被想起的遺憾。擦身而過的初戀情人、落入他人手中
的升遷機會、學業課業上的不如意、紛擾不休的家庭生活,那些理由
深藏在心裡靜靜的發酵,製造出某種促使這些人來到這裡買醉的理由


  那種物質,叫做寂寞。


  Mike笑說:「這女人表演的這麼好,豈不是搶了我們下半場壓軸
的風采嗎?」


  「我看讓他連下半場也一起表演好了,醇酒音樂配上美女,有誰
能不沈醉於其開中?」Tako開玩笑似的說著。


  盧恩倒是沒有表示意見,在他心裡也隱約有個想法,能這樣安靜
不受打擾的聽品欣演奏,是件幸福無比的事,就算拿自己樂團的演出
機會去換,好像也沒什麼關係。


  Tako稍有空閒,動作輕快的從吧台內鑽出來,扣著盧恩的脖子虧
他:「小子,看不出你都惦惦呷三碗公半,跟那個美女在哪裡認識的
,還不從實招來。」


  「他都爽到失神了,你怎麼問也沒有用啦。況且你愛的是男人,
問這作什麼。」Mike又乾了一杯伏特加,今晚他喝的比往常要多。


  「我們是高中同學。」盧恩默默的說,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
來那樣的飄渺。


  Tako訝道:「那還真是個巧遇,我們店名叫LOST,卻讓你們搞了
個重逢,不太搭嘎啊。」


  「不。」


  「在這之前,確實是失落了什麼重要的回憶。很多年來不曾被想
起,曾經很重要,卻漸漸的變得不那麼重要的記憶。Tako,你說人們
喝酒買醉,為的是什麼?遺忘,還是回憶?」


  「我沒辦法回答這麼深奧的問題,在這裡當了十年的酒保,我看
過很多人來來去去,十年前十年後,有些人還在,有些離開。來這裡
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是歡喜是悲苦,每一只酒杯都吸納了人與人之
間的情感交流。你會喜歡一個不是家卻像家的地方,這是一種很複雜
的情緒,也許能夠得到解放和一點點救贖,就是他們想要的吧。」


  盧恩無語。


  他還太年輕,也缺乏足夠的社會歷練,只是個憑藉著滿滿腔熱情
實踐夢想的大男生,有一天他也會遇到挫折,會碰上痛得讓人再也爬
不起來的傷害,而現在他也只能去思考心裡漸漸成形的迷惘,什麼是
人生。


  輪到盧恩與Mike上台,聽眾群裡不少與Mike熟識的老客人,頓時
鼓掌叫囂了起來。Mike一身深黑色合身襯衫,腰間繫上白色寬版的腰
帶,搭配上略緊身的單寧褲看起來像韓國男藝人流行的穿著打扮。


  盧恩則是簡單的黑白細線條紋衫加卡其褲與一雙髒兮兮的球鞋,
站在Mike身旁看起來簡直像個路人。台下突然爆起一個聲音:「你們
只有吉他跟貝斯,怎麼表演啊!」


  「台下不懂不要亂叫。」Mike抓過麥克風對台下還擊,一句話引
起了哄堂大笑。這些人與Mike都熟,每週總有幾天的夜裡會在店裡碰
面,久而久之,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第一次來的客人恐怕會驚訝得瞠目結舌,從來沒看過LiveBand的
樂手拿麥克風嗆客人的場合。


  「咳哼!」麥克風出現共鳴的聲音,Mike稍微調整了角度。


  「今天我臨時被找來代班,喔,先跟大家介紹一下這位貝斯手,
他叫盧恩,是上半場吹奏薩克斯風的陳Vicky小姐的高中同學!」


  「而且他們已經有十年沒見面了,我們是不是要為這難得的重逢
乾一杯!」Mike大叫道。


  「乾啦!」


  「齁搭!」


  聽客之中突然有幾名男女簌地站起身,捧著五百CC的生啤酒杯仰
頭喝乾,PUB裡的氣氛在一瞬之間被點燃,喝采與叫囂交錯,場子在M
ike幾句話之內被炒的火熱。


  表演結束退到吧台邊的品欣驚訝不已,方才自己演奏時聽眾們安
靜無聲,怎麼換了一個男人上台,這麼輕易的就能將人們的情緒沸騰


  「剛才說話的那個男生……叫什麼名字?」品欣問Tako。


  「他很厲害吧,其實他只是個普通的客人,剛好有在玩團而已,
還不能算是專業的表演者。我們都叫他Mike,認識他兩年了也從來沒
聽他說過本名。不過在這裡,本名一點~都不重要,妳說對吧?」


  「的確是。」


  「他有一種搧動人心的才能,不需要營造氣氛就能牽著眾人的鼻
子走。這種人竟然不是專業的表演者,實在是讓我太驚訝了。」品欣
看著一個個站起來向身旁熟識或陌生的朋友敬酒的聽眾們,感到不可
思議。


  「好了好了!通通都給我坐下,老實跟你們講,今天我沒準備,
所以開放點歌,你們就把這裡當成那卡西,要點什麼歌都有。」Mike
哈哈大笑。


  台下噓聲四起,接著又是一陣笑聲。


  品欣接過Tako為她調製的馬丁尼,說道:「他是天生的表演者,
我第一次看見樂手對觀眾說自己沒準備還能讓人笑得這麼開心。」


  「好像有點羨慕他了。」品欣苦笑。


  在哄然熱絡的氣氛當中,馬上有人點了一曲雪中紅,Mike看了盧
恩一眼,兩人同時刷下琴弦。


  「今夜風寒~雨水冷~可比紅花落風塵~」點歌的人自己唱了起
來,一個兩個三個,漸漸的有人隨著張口,唱著這首台灣人耳熟能詳
,每個人都會唱的經典台語歌曲。


  隨著滿堂合拍的鼓掌聲,Mike逐漸加快演奏速度,隨性而為的改
編樂曲,到得後來竟變成了搖滾版本的雪中紅,他接過麥克風,以嘶
吼的嗓音自彈自唱,台下驚呼連連,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猛烈喝采。


  整個場子就像歌迷熱鬧鼓譟,情緒沸騰到了頂點的演唱會現場。


  忘我的激情來的遽然,去的也快,一個小時的表演結束,多數客
人心滿意足的離開,餘下幾個幾乎把這裡當家的城市遊魂,另一邊幾
個穿著龐克,嬉皮打扮的男男女女茫然然醉醺醺地癱在沙發上,有一
句沒一句的閒聊喝酒。


  空氣中飄著濃厚的菸味,小週末的夜晚,有些人還不想回家,躲
藏在這個狹窄的地下室裡放縱頹唐。音樂是工業時代的產物,形同二
十幾年前美國越戰後勢力逐漸勃升的反戰群眾,那些個老嬉皮如今一
個個都年華已去,越來越自由的社會,卻箝制了他們真正的自由。


  失去了反抗的對象之後,這些人變成了不被社會接受的幽靈,不
甘寂寞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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