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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日子,我的靈魂賁張的過了頭,幾度強弓拉弦似
的緊繃,讓我在之後的幾天終日無神恍恍惚惚。


  就連被上司斥責著我那寫的東倒西歪的企畫案,我也
毫無所感。


  至少,我還記得來上班。


  玲子離開一個月之後,我到玲爸位於信義路上的公司
探望他。


  中正紀念堂裡頭張燈結綵的不知道在辦什麼活動,總
之與我無關。


  踏進玲爸的公司,櫃臺小姐笑容滿面的詢問我要找誰
,有預約嗎?


  我這才驚訝玲爸公司規模的龐大,整齊畫一的辦公室
內,大概有七八十個員工還在加班,沒有人注意到我的來
訪,低頭寫著文件或忙著講電話。


  在這裡,可以同時聽到數種不同語言錯落交談,而我
能夠分辨的,是英語和日語。


  我向可愛的櫃臺小妹表明來意,她卻一副不甚相信的
表情看著我,似乎正在疑惑著『你這個小夥子怎麼可能是
董事長的朋友?』


  我再三堅持之下,她終於撥了內線電話給玲爸,一分
鐘後玲爸就出現在會客室,精神飽滿的拍著我的肩。


  「這麼有空來找我?」


  「說是有空,倒不如說是不想做事。」我苦笑。


  「玲爸,最近怎麼樣,過的還好吧。」


  玲爸穿著整齊的西裝,頭髮梳的油亮,聲音宏亮的程
度讓我覺得他應該已經打起精神去面對愛女離開的事實了


  「公司的生意很好,我忙得不得了。佩君那孩子帶來
很多和玉竹拍的,我沒看過的照片給我。」一提起女兒,
他的表情就略顯落寞。


  「每天晚上我都最晚一個離開公司,反正回到家裡,
也只有我一個人……。」他接過我的煙,長噓苦嘆的說。


  「一個人的生活,我不也是一樣嗎?」對於獨居的我
來說,也許某些角度看來是和玲爸一樣寂寞的。


  「你還這麼年輕,怎麼會懂呢。」


  「當我打開家裡的門,就會看見我妻子微笑歡迎我回
來的樣子,玉竹坐在客廳寫功課,還會抬起頭叫我一聲爸
爸。」


  「可是,這些都讓老天奪走了,我的生活裡只剩下工
作,和這些員工……阿遠,只有待在公司讓我覺得我還活
著啊。」玲爸說的平淡,我卻聽見了,在那平淡話語中巨
大的傷痛。


  「反倒是你,看起來很慘啊。」玲爸一笑,將苗頭對
準我。


  「最近發生很多事情,我覺得蠻累的。」


  「你也是那種有痛說不出口的人,我看的出來。」


  「是這樣嗎……哈哈哈。」除了笑,我還能做出什麼
表情呢?


  我很佩服玲爸,在至親至愛離開人世之後,還能精神
抖擻的繼續活下去。


  他是作大事的人,見過多少風浪多少人情世故,我看
到的只是一點深沈內斂的憂傷,他以不影響他人為原則,
承擔了一切。


  我自認作不到這一點。


  和他比起來,我所碰到的問題簡直就是不皺眉頭一下
的牛毛小事,我卻借酒裝瘋著浪蕩癡狂。


  不過,他是他,我是我。


  屬於我的問題,畢竟只有我能夠解決,解鈴還需繫鈴
人。


  離開他公司之後,在回家的路上我暗自下了個決定。


  隔天上班,我遞出了辭呈。


  這是沒有告知任何人的獨斷獨行,老總苦著臉問我原
因。


  「你不要在這節骨眼上辭職吧,工作不是才剛上手而
已嗎?」


  辭意已堅,事實上我想逃離這份工作。「對不起,我
真的要走。總經理,就算你不同意,我明天也不會來上班
。」


  「幹!你有種,還是我放你幾天假,好好想想?」公
司很缺人,而我的工作能力還算對公司有點幫助,老總似
乎不希望我就這樣離開。


  他的挽留我沒有聽在耳裡,我已經決定恣意妄為。


  公司裡的傳言甚囂塵上,凱哥問我是不是和Maggie搞
上了,所以要跳槽到她們的公司去雙宿雙飛。


  接待小妹問我是不是讓阿若大了肚子,所以必須辭掉
這份薪水微薄的工作。


  好險都不是。


  傍晚。


  夕陽還掛在山頭,我解開領帶仰望天空,同樣的呼吸
,卻感覺自由。


  我開車衝回家洗了個澡,趴到床上爆睡。這一睡就睡
了好幾個小時,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一點多。


  我起床換上輕便的襯衫和牛仔褲,噴上古龍水,穿著
球鞋拎了車鑰匙就出門去。


  走到停車場,看著我的車,我苦笑:「以後可能養不
起你了。」


  發動引擎,音響立刻爆出急速狂飆的電吉他速彈,鼓
音洶湧澎湃襯托著引擎的嘶吼聲浪。


  今晚,心情比較輕,所以我開得比較快。


  我去接阿若下班,我沒有告訴她,想給她個驚喜。


  深夜的台北市,街道上只剩在夜墊前流連等待載客的
計程車,不論是東區的LUXY或是金山南路上的9%,都可以
看到大排長龍的黃色車陣。


  我想起那天硬要找我錢,很有原則的司機先生。不知
道他是不是也跟這些人一樣,站在夜店門口苦等縱情尋歡
的人們準備回家的時刻。


  停好車之後,我步行到阿若的店裡。


  「為什麼妳這麼固執!」還沒到,我就聽見劃破天際
的尖銳怒吼。


  店門口站了兩個身材高挑的女人,一個雙手背在後腰
,長髮披肩,另一個短髮辣妹,手插著腰破口大罵。


  我看見了。

 

  小雁正和阿若爭吵著。


  我快步向她兩人走去,心裡突突的跳,我知道總有一
天我們三個人會碰在一起,沒想到就是今天。


  就在我一邊思索著怎麼支開小雁的時候,她一掌揮向
阿若。


  啪!


  清脆的巴掌聲。


  我衝過去拉住小雁,暴怒咆哮:「妳在幹什麼!」


  我站在阿若的身前擋著她,「為什麼要動手,他媽的
有種就打我啊。」本來的好心情突然被暴漲的情緒吞噬,
我漲紅著臉對小雁怒視。


  阿若將我拉開,淡淡的說:「不要這樣……你不要管
。」


  小雁活像個瘋婆娘,從來沒有見過那呲牙咧嘴的潑樣
,「是你背叛我,還有妳!」她指著我和阿若,紅著眼尖
叫。


  豆子聽見爭吵聲,跑到門外看好戲,夜店外的吵架場
景他司空見慣,總是要在警察來之前擺平一切,勸架他已
經是老手中的老手。


  可這次讓他目瞪口呆的是,吵架的主角竟是阿若我,
和一個他沒有見過的辣妹。


  天知道他會想成什麼樣。


  「豆子,幫忙一下架開這個瘋子。」我轉頭向豆子說


  「這個……你們三個誰才是瘋子?」豆子伸出食指依
序指著我們三個人。


  這裡是阿若的地盤,說到底小雁是孤立無援的,我們
對峙了幾分鐘後,他看見好奇的豆子,還有擠在門口張望
的酒客們,突然嘴巴一扁委屈的哭了。


  她看了阿若一眼,彷彿在說『我不會放棄』,而阿若
想說些安慰她的話,我拉著她的手對她搖頭。


  「該狠下心……就不能繼續憐憫。」我自語,是說給
阿若聽的。


  我們都知道,我們正拿著刀刺向好朋友,舊情人。愛
讓人瘋狂,讓人迷惘慌張沈溺自私,既然我已經決定恣意
妄為,為愛自私只是開始而已。


  也許只有我舉動瘋狂,才能分擔阿若的壓力,我知道
我必須拉下臉當壞人。


  是我讓阿若愛上我,所有的指責都衝著我來就行了。


  小雁開車離開,我捧著阿若的臉,問她:「很痛吧…
…。」


  「你不應該那樣對小雁。」阿若甩開我的手,對我的
舉動有些微詞。


  「妳太護著她了,這樣只是在傷害妳自己。」


  「遠,答應我。」阿若望著我,左頰還紅著。


  「讓我來處理這件事好嗎,妳不要插手?」


  「不可能,這已經不只妳們兩人之間的事,不要把我
撇在外頭。」我搖頭否決。


  「聽話,我有我的處理方式。」


  「只有這件事我不能依著妳,就算是小雁,也沒有資
格動手打妳。」我第一次對抗著阿若的請求,橫著心,我
必須守護我的另一個靈魂。


  依然的深夜,阿若坐在副駕駛座低頭沈默。


  纖長的美麗睫毛閃動著些許淚光,也許她正忍著不讓
眼淚掉下,我摸著她的頭,溫言安撫著。


  阿若的臉色蒼白,這種不帶血色的白,讓人感到莫名
的悲愴。


  「遠。」阿若突然低聲叫著我的名字。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死法?」


  這問題讓我打從內心發寒,我制止阿若不要再講。


  「我不想聽這種話,妳不要胡思亂想。」


  「玲子走得很安詳吧?不知道她看到那幅照片了沒有
。也許她在天上,所看見的星星遠比我們站在地上看到的
多千百倍吧。」


  「我也想像那樣靜靜的走,就算沒有人為我哭泣也無
所謂,只要能帶著微笑離開那就夠了。」阿若那輕輕細訴
的姿態讓我心碎。


  她就像一朵忍受著寒風烈刀的幽雅蘭花,堅強的支撐
自己脆弱的根莖,花瓣重重剝落之後,露出的心蕊卻柔軟
易傷。


  我緊握她的手,那觸感很冰,很冷。


  在夏末的夜裡,阿若的體溫像身處冰窖般的凍人。

 

  「我今天辭職了。」


  我抱著她躲在棉被裡,左手與左手的傷疤疊在一起,
彼此摩擦交合融化。


  「哪,若亞。我們去旅行好不好?」抱著她的時候,
心裡總有種說不出的恬適。那是極度放鬆,五感懈怠的感
覺。


  被窩的緊密包合與我的體溫讓血色爬回阿若柔軟的臉
龐,她的表情就像腦中塞了團蓬鬆棉花,眼睛閉著微笑。


  「你老闆放人啊?」她問我。


  「本來是不放的,可是我不管啦,真的必須離開那份
工作。」


  「因為雁子的關係吧?」


  「嗯。妳懂我的想法。我想盡量避免跟她見面,太尷
尬了。」


  「她其實很寂寞。」阿若吻著我的臉,恢復紅潤的唇
熱烘烘的。


  她的大腿疊到我的大腿上,緩慢移動磨蹭,「好癢。
」她嘻笑。


  「不然我把腿毛剃掉?」


  「我剪掉你的舌頭吧,老是亂說話。」她好久沒有捏
我的鼻子。暫時的,我們忘記了小雁,忘記了痛苦和煩惱


  我把舌頭伸出來,口齒不清的說:「剪掉剪掉,我不
要舌頭了。」


  阿若張嘴,用最輕微的力道咬了一下那塊我口中的舌
肉,笑說:「我用咬的。」


  最適合我們的調情,又咬又吻的,我們一邊笑著在床
上滾動。


  我一個不小心摔到床下,阿若連忙伸手拉我,我握住
她柔嫩光滑的掌心,一把將她拉到我身上。


  「你知道螳螂在交配的時候,母螳螂會把公螳螂的頭
咬下來嗎?」阿若用她深邃的眼眸看我,我在她眼裡看見
宇宙。


  「妳又不是螳螂,是蠍子。」我笑說。


  「不管,現在我是螳螂,要咬掉你的頭。」阿若吃吃
笑著。

 

  「拜託咬準一點,我怕痛啊。」

 

  過了幾天悠哉的生活,我每天都窩在誠品看旅遊書,
看朱少麟的小說。

  剛回國的時候,朋友推薦我看《傷心咖啡店之歌》,
我一翻入迷,一整晚看了數次。


  那是撼動靈魂的感覺,我不像海安那樣迷人多金知識
淵博,但我懂馬蒂的寂寞。


  就像城市裡的人總有個共通的平淡空虛,一旦觸動了
,就深受感動。


  看旅遊書,是為了規劃旅行的路線與行程。


  我想去法國,和阿若一起去她嚮往的巴黎左岸,和她
一起聽醉人香頌歌唱,一起在陽光夕照的塞納河畔喝杯濃
濃的法國咖啡。


  混到阿若下班的時間,我就會出現在店門口,迎接她
下班。


  我鼻裡聞到濃郁的奶油香,阿若提了一袋爆米花給我
,「帶回家吃。」她的笑容比奶油更甜膩醉人。


  今晚阿若叫我睡她那,所以我往阿若家的方向開去。


  那狹窄的巷道已經停不下外來的車輛,我只好停在外
頭的公共停車場,與阿若牽手步行一段小路。


  突然天空一聲轟然,在夜裡竟下起了狂雷暴雨,我們
一邊笑一邊跑。


  我覺得有些異樣。


  這條熟悉不已的路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同。


  那陰暗巷弄的角落,讓人背脊發涼,汗毛直豎。


  我們渾身濕透的上了樓,阿若低頭喘氣,我讓她先到
浴室梳洗換裝。


  窗外的雨下的滂沱,我還掛念著方才的惡寒,不經意
的一瞥眼。

 

  樓下路燈後的黑色方格裡,有個人一動也不動的望著
阿若家的窗。


  那雙眼睛一動也不動。


  「遠,怎麼啦?」阿若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看著冷汗直流的我,她的表情也不甚怪異。


  「不……沒什麼。」我試圖擋住窗戶。


  「真的沒什麼。」

 



原文出處: 玲子(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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