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微醺時刻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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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鬱已久的灰色天空終於露出了曙光,耐不住性子的
陽光就像萬道金箭射穿了還來不及消散的烏雲,一掃城市
的灰濛景象,就連在柏油路旁啄食麵包碎屑的小麻雀,也
抬起頭仰望藍天。


  雖然還閉著眼睛,我依然能夠感覺到陽光耀眼的刺目
灼熱,昨晚飢寒交迫之下,我在體力不支的情況下進入夢
鄉,本以為會就此一覺不醒,沒想到這條命還不到歸天的
時刻。


  我瞇著眼,舒展酸痛僵硬的臂膀,關節爆出了摩擦的
聲響,痛得讓我叫出了聲。


  熟悉的身影蹲在我的前方,好整以暇的看著疲憊狼籍
的我。


  她不知道已經在我面前蹲了多久,白淨的臉蛋配合著
纖薄嘴角的微笑,她沒有出聲叫醒我,只是靜靜的等我醒
來。


  我發現身上蓋了一件薄外套,帶著佛手柑香氣的女用
外套。


  「幾點了?」我揉著眼睛,意識還未完全清醒,張著
嘴猛打哈欠。


  「六點多一點點。」黑眼圈拉著我的手,協助我支撐
著酸麻的大腿站起。


  「你居然就這樣在外面睡一整晚,都不怕會冷死嘛?



  「真是太亂來了。」略帶責罵意味的薄嗔微怒。


  「我也不想,只不過沒有得到妳的回應之前,我還不
想就這麼罷手。」


  也許是有點逞強,在那個寂寞恐慌達到極盛頂點的當
下,誰還顧的了男人的自尊心?


  「好啦,以後不許這樣,知道嗎?」黑眼圈淡淡的說
著。


  她說以後,是不是代表著我和她之間,還有『以後』



  「我覺得你最好回去洗個澡,然後我們去吃早餐,多
虧你讓我能夠吃到暌違一整年的早餐,我已經很久沒有看
見清晨的陽光了。」黑眼圈笑說。


  順著她的吩咐,我回到自己的住處淋浴,腦袋昏昏沈
沈一時疏忽了熱水的控制量,大量滾燙的熱水從蓮蓬頭噴
出,把我燙的哇哇大叫。


  除了自己的慘叫聲,我還聽見了黑眼圈如風鈴清脆的
笑聲,原來她前腳後腳的也進了我的房間。


  將溫度調整適中之後,我讓溫水從頭淋遍身上的每一
個細胞,張開全身的毛孔釋放出體內的陰鬱。


  我是面帶著微笑走出浴室的,舒服的熱水澡能夠使人
心情愉悅,這點肯定不假。


  黑眼圈坐在客廳,嘴裡咬著我放在桌上的長壽煙,她
換上了類似網球裝的黑色小圓裙,上身套著一件條紋POLO
衫,然後外罩昨晚讓我充當棉被使用的薄外套。


  我的身上還只圍著條浴巾,赤著精瘦的上半身,怔怔
出神的看著她。


  「你幹嘛,渾身排骨也想賣肉,趕快去穿衣服啦。」
黑眼圈咬著濾嘴說話的樣子使人發噱,就像裝扮俏麗可愛
的不良太妹。


  「不……我只是從沒看過妳這樣穿著,一時不太習慣
所以看傻了。」我居然有些羞赧,對她來說我已經是個男
人了,可對我來說,她還是個女孩啊。


  黑眼圈站起身,滴溜溜的轉了個圈,黑色裙擺隨著她
的動作飛揚舞動。


  「好看嗎?」


  「美不勝收。」我頓了一會兒,才吐出這句話。


  「成語不是這樣用的吧,笨蛋!」她吐著舌頭對我扮
鬼臉,笑意盈盈。


  我想起了德布西的牧神午後前奏曲,我就像那個追逐
著仙女的牧羊人,拼了命的趕著羊在林中追逐仙女的腳步
,只不過我希望這難得的美好時光不是夢,不會讓我在錯
愕中醒來。


  腳步輕快的踏在柏油路上,清晨的空氣微涼,我和黑
眼圈併著肩緩步而行。


  目的地是巷口的早餐店,和煦陽光照耀之下,就連平
時看起陳舊的社區,也多了份古老的韻味。


  我心情大好,東張西望的觀察晨間景色,不知有多久
沒這麼愉快了。


  黑眼圈主動挽起我的手,配合著我的腳步靈巧跳動。


  她就像一隻築巢於城市的家燕,在我的身邊來回穿梭
,然而到現在我都尚未明白,為什麼昨晚她會如此冷淡。
也許是我還不瞭解她,還不能融入她的生命裡,她的痛苦
與我無關,冷漠也只是對一個局外人釋出的防衛姿態。


  一個晚上,改變了我們之間的關係,能夠就此開始進
展嗎?


  我曾經為了愛戀傷神苦惱。


  這些日子裡不斷的自我煎熬。


  她是弟弟曾經深愛過的女孩,也為了她,從我的生命
中消失。


  幾年後,我愛上了同一個女孩,然而弟弟已經看不見
我和她的改變。


  這樣算不算橫刀奪愛?還有黑眼圈口中說的『遺忘』
,又是怎麼一回事?諸多的問題開始發酵,在我心裡猶如
深海氣泡般不斷浮現。


  有人說,橫刀奪愛才算是愛,那麼我橫奪我深愛的弟
弟曾經愛過的人,那又算不算是愛?


  就憑我的年紀與歷練,也許還不足以看穿這一切複雜
,我也只能在這擋不住的洪濤之中,隨波逐流。


  「火腿三明治,不加小黃瓜。」黑眼圈站在香氣四溢
的調理台前向老闆點餐,回頭笑問我要吃些什麼。我還在
猶豫中沉思,直到她叫了我兩三聲,才反應過來。


  「跟妳吃一樣的就好,我還要杯中冰奶。」


  黑眼圈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嘰哩呱拉的說個不停,我
看著她少見的神采飛揚,一邊將冰涼的奶茶吞下肚裡,靜
靜的聽著。


  她聊到了這些年來,自從父母親過世之後,她也從學
校離開,來不及完成的大學學業使她懊悔無比。


  但是,她也早已沒有動力繼續往上唸書。


  她很聰明,成績頂尖優異,卻也只能迫於現實無奈選
擇放棄。


  父母親的驟逝,無情且肯定的打破了她往後人生的規
劃。


  「不如說,對於自己的人生,我早就不抱著任何希望
。」


  在那幾千個日子裡,她的世界幽暗無光,社會的變化
與她無關,黑眼圈將自己封閉於陰冷的自我空間裡,靠著
自己吐出的二氧化碳呼吸。


  「父母親的保險金官司還在打,但是我已經很久沒有
出庭了。」她眨眨眼,彷彿事不關己。


  「這攸關妳自己的權益,為什麼不去?」


  「政府派給我的律師很爛,因為不用錢的,而我沒有
錢去請更好的律師。」


  「當時妳的家境不錯,照理來說,保險應該也不少吧
,難道全都在打官司嗎?」我對這整件事情產生了疑問。


  「只有一筆意外險賠了下來,一千多萬。」


  「那夠生活好一陣子了,完成學業也不虞匱乏吧?」


  「錢,都被我阿姨拿走了。」她淡淡的說,就像在聊
陌生人的故事。


  鉅額的保險金,引來了周遭親友的覬覦,我常在電視
新聞報導中看見這種令人悲傷的消息,怎想的到黑眼圈正
是其中的主角。


  「她每個月會存五千塊到我的戶頭,不過那也是一開
始的事,我已經一年多沒有收到她的錢了。」


  「那……妳靠什麼生活?」我萬分訝異,驚訝的不是
她的遭遇,而是我竟對她如此陌生,相處半年多,我竟然
麻木不仁地從未過問她的生活。


  「可以不提嗎?」黑眼圈幽幽說著,眼神冷漠如冰。


  我在心裡咒罵自己,為什麼又讓她露出這種表情,前
天晚上,當我興高采烈的向他告知得獎消息時,不就讓這
樣的鋒寒眼神給重重刺傷了嗎。


  我知道我對她的喜愛,然而這一份感情還不夠延伸到
她心內的黑暗處,我摸不著,也幫不了。


  多麼沈重的無力感作祟,我的心酸澀的像顆未熟的檸
檬,痛苦也只是剛剛開始而已。


  「不~過。」她突然提高聲調。


  「我現在過得很好,你不用替我擔心,我已經準備去
上班,找個正常的工作好好的過生活。」一個頃刻的心情
轉換,黑眼圈又喜上眉梢。


  「跟你說喔,昨天我看信箱,之前投的履歷有人要用
我耶。是一間翻譯社,我想去當法文的翻譯助理。」


  「真的!」


  「太好了,有了工作,生活也會比較有目標一點吧?
」我笑說。


  「那當然,現在沒目標的可剩下你囉,我們不能在像
以前那樣,整天窮的要命,又無計可施啦。」黑眼圈越說
越高興,笑語盈盈使我如沐春風。


  有種感覺,我們之間那池沈鬱的死水逐漸的開始流動
,找到了出口,不知道會往哪兒流去。


  「我已經打開了自己的路,這次得獎,應該會替我帶
來不少工作,到時就比看看誰比較忙吧。」我允諾黑眼圈
,我們一定要比現在過的更好。


  回到住處,黑眼圈向我揮揮手,蹦蹦跳跳的進了自己
的房間,而我翻出以前的相簿。


  經歷了這麼多事,他讓我回憶起與弟弟生活的時光,
長久以來,就連品恆的面貌也在我腦中逐漸模糊。


  看著品恆高中時與我合照的青澀笑臉,還有上剛大學
時,那稚氣未脫的褐色染髮,我感到懷念。


  『品恆,已經不在了。』


  那一夜,風急雨驟,我冒著足以讓人視線不清的豪雨
,騎車狂飆到了東北海岸。


  兩個小時前,品恆在我的語音信箱中留言,告訴我,
他即將走了。


  聰明如他,竟勘不破深重情關,黑眼圈,是他第一個
女朋友。我不知道後來他和黑眼圈之間發生過什麼事,那
時候甚至不明白,品恆的女友就是黑眼圈。


  騎車往東北角的路上,我心急如焚,一如熱鍋上的螞
蟻。


  朱天文說等,是幾世幾劫,癡迷絕妄的等,然而瘋狂
催鼓著油門,拼命趕路的我,也依然在等。


  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我等著見到弟弟安然無恙,我希
望他能笑著對我說,看了海心情大好。


  然而,巨浪濤天的海岸邊,等待我的卻只是絕望。


  品恆化成了泡沫,消失在鼻頭角外的浪濤裡,我只找
到他的鞋子,在淒冷的滂沱大雨中。


  搜救隊比我還早趕到現場,但是由於海況不佳,下水
危險,他們也只能眼巴巴的在岸邊找人。


  我的一生中,從沒有過像那一刻驚天動地的嚎哭,也
許除了嬰孩時期之外,我不曾那樣哭泣。


  我失去了生命中的手足,我的兄弟,還沒來得及讓我
見到他光輝燦爛的人生,便擅自輕率的了結自己。


  品恆背叛了哥哥對他的期待,品恆於我,就像上帝賜
與我所有不足的缺點,都在他身上得到圓滿。


  「品恆,哥碰見那一個女孩了,你深深愛著的女孩。
」我細細地對相片裡的弟弟訴說。


  「你們之間曾經有過的,來不及完成的,都讓哥替你
完成好嗎?」


  「也許你會在另一個世界怨恨我的自私,但是我從不
曾像現在這樣對一個女孩子動心,只是命運捉弄,讓我們
三個人先後碰在一起。」


  「弟弟,你能原諒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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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擦。


  打火機的火石擦出幾顆稍閃即逝的火光,耀亮了黑暗
中映射於鏡的面容。


  那樣的惶恐不安,那樣的驚疑害怕。


  關於前女友。


  我必須從紛亂的記憶中抽絲剝繭,條理出關於她的短
暫影像。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初見她的時候,我心裡這
樣想著。


  相貌稱不上絕對美麗,卻傲的可愛的女孩。


  一種在茫茫人海中隨處可見的平凡,在平凡之中卻帶
著對於金錢物慾執著的非凡。和時下的年輕女孩相同,她
愛打扮、名牌提包、化妝品、高級餐廳。


  這些需要大量金錢挹注的活動,都是她最熱衷的項目



  我的夢想是當個導演,那時候我這麼說。


  懷抱著夢想,剛結束軍旅生涯的我,相同的心高氣傲。


  捧著大學時的微薄積蓄,和從母親那挖來,美名為『贊
助』的二十萬元,我開始尋夢的旅程。


  兩年前的二月夜,台北城剛從農曆年的寂冷空盪中走出
,大量的人潮由中南部回流台北,夜晚只短暫靜了三天,便
又開始熱鬧非凡。


  孤身迷離於璀璨夜色之中,似乎有星火般跳躍的靈感在
腦海中閃動,我很興奮,只覺得創造力源源不絕,只要能夠
實現這些想法,我肯定會成為一個著名的導演。


  在這一天之前,我從來沒有踏進過所謂的夜店,或者是
羅克口中稱的『Lounge Bar』


  印象中那是屬於都市人療傷止痛的場所,一杯又一杯顏
色暗沈的調酒,造就了黑夜中多少次美麗偶然的邂逅。

 
  他們在這裡買醉流連,在這裡尋找期限僅只一夜的性愛
關係,也在這裡暢談工作感情上的是非。


  雖然店裡擠的水洩不通,人聲鼎沸,一點也沒有自在休
閒的感覺,他們卻能夠無視於隔壁桌喧鬧的聊天聲音,彼此
交頭接耳。


  精神遺世獨立的狀態。


  我以為那時候我正處於這種美好的狀態之中。


  像陶淵明說的,大隱隱於市,而無車馬喧。



  隨意挑選了間隱於巷弄之內,較為安靜的店,我正準備
推開門進入。伸出手還沒抓到門把,那門突然猛地向內拉開
,我嚇了一跳,從店裡衝出來一個爛醉的少年,滿臉鼻涕眼
淚的和我撞個滿懷。


  我厭惡的看著摔在地上的少年,轉念一想,也許只是個
經不住情緒煎熬的慘綠少年,本想怒叱他一頓,也還是罷手



  我想扶起那位少年,卻被他惡狠狠的瞪了一眼。


  你還好吧?


  干你屁事。


  他又在巷弄內拔腿狂奔,遠去之後,又一個少年從店內
衝出,看起來呆頭呆腦,濃眉大眼的孩子。


  對不起借過一下。


  他跑很遠了。


  我看著這彷彿都市鬧劇的場景,不自覺的竟笑了出聲。


  太有趣了。


  重新推開門,輕輕的,瀰漫而出的白色煙霧像一隻魔手
,冷不防的將我抽進店內的迷幻空間。幾個簡單的小包廂,
散客專用的小桌,和長條型的吧台。


  有個留著小鬍子的男人上前招呼我,滿臉笑意,穿著簡
單不失俐落的酒保裝,白襯衫加上略緊的黑褲,看起來有點
同志的味道。


  「第一次來?」


  「可能我來過,只是你不記得我罷了。」我笑著。


  藏身於吧台之後的女酒保抬頭看了我一眼,腦後的馬尾
隨著她的動作揚起。


  「不巧沒有位置了,坐吧台怎麼樣?」也不等我答應,
他便拉著我的手往吧台走去。


  吧台長桌旁零散坐了幾個客人,有男有女,整巧我便坐
在一個衣著時尚的女孩旁。


  覺得有點幸運。


  來這種地方,總是期待些特別的遭遇。


  那時候的我還保留著可笑的天真。


  「想喝什麼?」綁著馬尾的女酒保看起來陰鬱,沈著臉
問我,不知道和方才的那少年有沒有關係。


  「啤酒,隨便來一種。」我不是故作品味,只是我實在
不懂,哪些個五花八門的調酒究竟該怎麼喝才正確,與其出
糗丟臉,不如點個最安全的啤酒。


  坐我左側的女孩瞟了我一眼,神情中帶著笑意。


  莫名其妙的窘迫感無端而生,而我只能力持鎮定。


  「第一次來?」女酒保問了我相同的話。


  那是她第一次問我這句話,兩年後,我還是被問了同一
句話。


  「剛才那位先生也這樣問,怎麼我看起來像是新手嗎?
」我哈哈笑。


  左側女孩接口:「他們不會忘記客人的長相,從來不會
,一個也不會漏掉。」巧笑倩兮,微帶挑逗的意味:「所以
,你肯定是第一次來,因為他們不認得你。」


  她的身上脂粉味很重,濃濃的黑色眼影,是那時候最流
行的眼妝,V領開襟的胸口中間夾著深深的陰影,像黑洞,吸
引著男人的目光。


  「我叫雪莉,你呢?」女孩主動伸出友善的手,姿態優
雅像個法國貴婦。


  「Roy。」我隨口胡謅了一個我所喜愛導演的名字,導過
名劇西城故事的Roy Del Ruth。


  簡短的對話之後,我一邊喝酒一邊觀察雪莉和在場酒客
的互動。


  她似乎是個常客,店內的客人也大多認識她,常有人上
前和她敬酒,說些調笑的話。


  那些有點煽情的對話,聽著我耳朵也火燒了起來,雪莉
看起來比我還小,二十來歲的年紀,卻像個夜店玩家,男人
與他耳鬢廝磨的細語之後,彷彿緊接著便是舌肉交纏的深吻



  可惜我想像的情節並沒有發生,那些捧著酒杯的男人安
分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這裡也似乎不如我想像中的複雜。


  不久之後雪莉趴在長桌上,百般無聊的玩弄著空酒杯,
杯中的冰塊匡啷啷的響。


  「剛他說那些話是有點過份對吧?」她是對著忙碌的女
酒保說的。


  「我不在意。」


  「我知道他不是有心的,只是喝醉了。」女酒保說。


  「不過妳看起來心情很差喔,果然還是有點影響。他年
紀那麼小,居然能讓一向沉穩的妳不高興耶。」


  「別逗了,只是好朋友而已。」女酒保羞赧的微笑。


  我彷彿侵入了她們的世界,堂而皇之的竊聽著女人之間
的對話,雖然不明就裡,卻還是聽的津津有味。第一次到夜
店,第一次感覺自己融入台北的夜生活,這種感覺竟是無比
熟悉,十分愜意。


  我想我喜歡這種調調。


  那天之後,我每天夜裡都在東區的夜店流連,有時候去
店門口擺著一尊摩艾像的店,有時候到剛開幕的Sofa坐一整
晚。

 
  自詡為時尚的夜生活玩家,妄想著王家衛電影裡頭的五
光十色,我開始抽洋煙,並且學習體驗品味煙草的味道。


  夜裡路過服飾店,總會站在外頭對著落地玻璃長窗檢視
自己的打扮,看多了時髦的穿著,也逐漸對不修邊幅的自己
感到厭惡。


  雪莉成為了我的女友,因為我們三天兩頭就在不同的店
裡相遇,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我不經意的在夜色裡尋找
她的蹤跡。


  她對我的夢想感到讚嘆,雪莉說,她最喜歡有才華的男
生。


  而我,在她眼裡才華非凡,將來肯定有一番成就。


  多麼美妙如同蜂蜜般甜美香醇的情話,那個女人的笑靨
,眼角的風塵味都使我神魂顛倒。


  我和她曾經有過幾個月的美好,我寫下劇本,用DV記錄
她看劇本的神情,不論我的劇本寫的多麼冗長,雪莉都會用
最專注的態度與我討論其中的優劣是非。


  真有那麼一時,我以為她就是我今生的伴侶,甚至盤算
著在飛黃騰達之後,第一時間向她求婚。


  只不過,好景不長,我寄出投稿的劇本屢屢遭到退稿的
命運,一再受挫之後,我開始問自己,到底我是不是向雪莉
口中所說的,那麼的有才華。


  漸漸的,我的情緒開始陰晴不定,長久不得志的結果便
是怨天尤人,罹患了被害妄想症。


  我對雪莉嗜買名牌的習慣感到不悅,更可笑的開始計較
為什麼她約會的時候總要我出錢。我和雪莉之間發生爭執、
冷戰、更甚者是唇槍舌劍的奚落對方。


  她的男人緣極好,個性爽朗又大方這一點,卻變成了我
沒有安全感的藉口。


  一般情侶能夠吵的東西我們全都試過,吵到歇斯底里,
幾近瘋狂。


  她開始對我避不見面,就算我穩定情緒之後想要對她道
歉,也總不得其門而入。


  持續一個月的爭吵讓我們的愛情步向毀滅,而在那個時
候,我發現我的存款簿裡僅剩一萬多元。


  短短的三個月,我將為了實現夢想而準備的基金,母親
辛苦攢下的血汗錢花的一乾二淨。


  付不出房租的我只好搬離當時所住的小套房,在街頭流
離失所了好一陣子。


  我領失業救濟金,雖然緩不濟急,對當時的我來說,這
點錢並派不上什麼用場。我賣了一些攝影器材,湊足幾萬塊
,住到了現在的破舊國宅內,這兒一個月的租金只要兩千元



  無論如何,我是沒有臉回去見母親的。


  窮困潦倒之後,我曾經萌生過一死了之的念頭,就這麼
在外頭餓死,那也就罷了。


  雪莉曾經到我的住處來找過我,只不過是帶著另一個衣
著光鮮的男子,駕著高級房車,來奚落我這個不成材的傢伙



  那時候我才知道,我一直不是她的唯一。


  我哭了很多天,眼睛酸澀的幾乎流出血來,終於能夠明
白,什麼叫做錐心泣血的痛。


  我恨透了那個女人。


  在我最脆弱無助的時候,竟忍心對我落井下石,也許她
想報復我的情緒暴躁,但是感情的破裂並不只是我一個人的
錯。


  至少我還明白這一點。


  何況,我從來就不是她的歸屬,那個幸運的位置,早就
有個成就非凡的男人進駐了。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的眼裡失去了神采,渾渾噩噩鎮
日不知所終,我每天在頂樓看著夕陽升起,然後接受榮民老
伯的早餐施捨。


  與其說是恨她。


  我更恨我自己的沒用。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像弟弟那樣聰明,而且持續不懈怠
的努力。



  「哥,你相信星座嗎?」


  有天夜裡,剛退伍的我到處求職碰壁,一身窘迫的回到
家裡,我不知道原來工作這麼難找。


  與其當個小職員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那種平靜無波的
人生使我感到恐懼不安。


  所以我下定決心,捨棄一切去追逐自己的夢想。


  品恆坐在客廳,指尖挾著一支煙。


  我記得,他是不抽煙的。


  甚至對抽煙這個動作強烈反感,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
然抽起煙,可能是因為那個女孩的關係。


  忘了他的女孩。


  「你怎麼開始抽煙了,不是說抽煙傷身體嗎。」


  「你相信星座嗎?」他沒有回應我的問題。


  「你說統計學嘛,星座跟算命不都是統計學下的產物
嗎,我記得有那個大人物說過,這世界上有三種謊言,那
就是謊言,天大的謊言,還有統計學。」

 
  品恆氣若游絲,「迪斯累利說的。」


  「對對,就是那傢伙。」


  事實上我也根本不知道那傢伙是誰,這句話不過是道
聽途說來的,我只是想想在博學多聞的弟弟面前裝威風。


  「如果六十億的人口可以分成十二種,那麼這個世界
就太美好了。」品恆嘆了口氣。


  「她是射手座,然而她的開朗和好人緣,都像射手座
。」


  「好人緣是因為她有一張漂亮的混血兒臉蛋吧?」我
疑問。


  品恆像個波浪鼓般的搖頭,連說了幾個不。


  「不是這樣,就算是女生,也都跟她很要好,她應該
是屬於容易讓人親近的那個類型吧。」


  容易使人親近的類型。


  我頹喪無比,像深夜中哀嚎的泥巴怪,又爬上黑眼圈
那一棟樓的鐵樓梯。踏上階梯,耳裡聽見的是爛泥打在牆
上的悶聲,彷彿是拿濕布貼上耳朵那樣使人不愉快。


  我坐在她的門外,喃喃自語。


  「DV被那個女人拿走了。」


  「她說要拿回我欠她的東西,我想也許就是和她相戀
的那一段日子裡,替她錄下的影像片段吧。」


  我冷漠的苦笑,自嘲。


  「還是說,她覺得將自己的身影放在我的記憶裡,是
件噁心的事?」


  「黑眼圈,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就算機器拿回來,裡頭的檔案不可能完好無缺的,
妳知道嗎?那些片段,是我和妳的記憶啊,就算妳會忘記
曾經擁有的回憶,那些影像片段將會提醒妳,讓妳從空白
的模糊中提取記憶啊。」


  「我想告訴妳,我喜歡妳。」


  「就算妳會像忘了品恆那樣忘了我也沒關係,這半年
多來的相處讓我真的喜歡上妳可愛親切的個性,我愛妳的
陰鬱表情。」


  「喔,對了,還有那兩道黑眼圈。」我笑著補上這一
句,卻感覺臉頰濕熱。


  不知不覺之中,我流下兩行淚,我的情緒沒有失控,
淚腺反倒禁不住滿腔柔情的衝突。


  「那天妳讓我看手臂,沒有針孔痕跡的漂亮臂彎,妳
知道我有多開心嗎?也許比我這次獲得劇本獎還開心百倍
。」


  「也許妳真的是騙我的,但我寧願相信妳有想要使我
開心的念頭和想法,那樣就夠了。」


  「我會去要回我的機器,就算檔案被那個女人刪除,
但她取不走我腦袋中的妳。」


  「黑眼圈。」我大聲叫出。


  彷彿是從靈魂深處奔騰而出的吶喊。


  「我會永遠記得這半年來所發生的點點滴滴,永遠,
也不會忘記。」


  屋內沒有反應,我的胸口像是缺了一塊肉,失落的倚
靠在她的門邊。


  冷風吹拂著我的臉龐,然而我已經麻木,絲毫不感覺
到寒冷。


  一動也不動的。


  就這樣靜靜的過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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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有沒有愛上黑眼圈?


  答案是肯定的。


  當她不再於晚餐時間敲我的房門,房間的窗簾也重新
拉上之後,我才發現她在我心裡如斯重要。


  某天傍晚,我接到一通大呼小叫的電話,那是羅克興
沖沖撥來的電話。


  他在電話另一興奮不已鬼叫的音量足夠震破我的耳膜



  「我們的劇本得獎了!」他說。


  我從椅子跌到地上,不斷的捏著自己的臉,這是真的
嗎?


  我應該不是在作夢吧。


  確實不是夢,我們的劇本得到了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
獎的佳作,獎金足足有十萬元之譜,這對當時的我來說,
已經是一筆天文數字了。


  當晚羅克便拉著我到夜店喝酒,想要共同慶祝一番。


  羅克領著我在大安區左彎右繞,複雜的巷弄頓時便讓
我搞不清楚自己的方位所在,我眼前所見的是這個都市繁
華炫麗的夜生活。


  站在夜裡的十字路口,我看見的是劇本裡男女主角追
逐於昏暗暈光中的畫面。


  一個身段窈窕的女孩,留著秀氣的波浪捲髮,隨著劇
烈奔跑的動作,髮絲飛揚起伏。


  男孩在她的身後死命的追著,他拼了命的伸長右手,
想要跩住女孩的手,卻總在交會的剎那落空。


  射手座的女孩開朗大方,臉上總是掛著溫暖的微笑,
她能夠親近大部分的人,並且使人在片刻的相處之間,就
喜歡上她。


  但是即使是這樣的女孩,也依然無法忍受他的心不在
焉,今天是她的生日,男孩一直不提起這天,女孩以為他
想給她一個驚喜。


  滿心期待換來的是絕望的落空,男孩徹底的忘了今天
是她的生日。


  女孩再也忍受不了他的抱歉笑臉,亦發覺得厭惡了起
來,為什麼,他老是要用那愚蠢無比的陽光笑容來掩蓋一
切。


  所以她轉頭就走,男孩著急跟了上來,女孩便跑,她
們開始追逐,在雨後方濕的紅磚道上奔跑。


  夏夜的風清新溫暖,女孩逆著風急速奔跑,她從沒有
像這樣用盡全力的跑過,街邊的櫥窗像電影快轉般的不斷
倒退,鑽入人群,引來側頭注目。


  女孩的淚水,隨著晚風飄在男孩的臉上,那一滴滴的
淚,帶著女孩身上的香氣,重擊了男孩的心靈。


  終於,女孩停下腳步。


  十字路口,紅燈。


  男孩氣喘吁吁的追上她,低著頭,說不盡的抱歉。



  我真的不是故意忘記的,男孩說。


  他以為,真心愛著他的女孩會接受這樣的說詞。


  女孩賞了他一巴掌,射手座的女孩生起氣來是非常恐
怖的。


  我也不是故意打你的!女孩說。


  這一巴掌,讓女孩的掌心生疼,連蚊子也不敢殺的她
,居然用力的打了自己的男朋友。


  雪白的手掌發紅,女孩的眼眶也紅通通的。


  十字路口,紅燈。



  「你發什麼呆啊,差點被車撞到耶。」


  急切的喇叭聲在我耳邊響起的時候,羅克用力拉了我
一把,白色的Camry 堪堪擦過我的膝蓋,車尾燈甩出漂亮
的紅色曳光,駕駛搖下車窗回頭大罵三字經


  我站在十字路口出神,十幾秒鐘的時間,腦海裡卻閃
過無數的畫面。


  纏綣悱惻的愛戀裡,也會有蟄伏於身處的陰影伺機而
動,會在措手不及的當下,猛咬我們一口。


  名為『嫉妒』、『遺忘』、『醋意』的洪水猛獸。



  「連一個日子都記不住,憑什麼說她是你最愛的人?



  我喃喃自語。


  「你說什麼?」羅克一臉怪異,像是在都市街上看見
逃出馬戲團的獅子。


  回過神,「我剛在說台詞,我想到一些不錯的畫面。
」我說。


  「這個時候還想啊,今天不是出來慶祝的嗎,別老想
工作的事情行不行?」


  「多煞風景啊?」他補上一句。


  我笑了笑,也不知怎麼著,眼中映著這些不甚熟悉的
街景,竟在心頭有了熟稔的感覺,我融入其中,身陷於台
北夏夜的雰圍裡。


  這種感覺讓我覺得舒暢無比,像是找到了一個屬於我
的歸屬,可供停泊的港口。


  柔軟的夜色讓這座不眠的城市隨著幽暗的波浪載浮載
沈,我抽著煙,站在PUB門口享受了一會兒暈船似的昏沈,
才捻熄手中的煙,走進那間羅克口中所說,「正妹很多」
的夜店。


  踏進黑色與紅色的幽密地帶,我進入了另外一個化外
之地,不屬於陽光的頹廢沈迷,慢板的爵士樂悠揚的播放
著,店內佔地很小,有個L型的吧台,酒保身後的酒櫃上擺
滿各式各樣我叫不出名稱的烈酒,剔透的酒瓶則因店內燈光
迆邐,光線混和著酒液幻化出了七彩霓虹。


  我感到驚豔,拉著羅克說,這真是個好地方。


  羅克斜眼看我:「這麼大驚小怪,你不會從來沒到過Lounge Bar
吧?」


  我紅著臉,沒想到一時的豔羨竟暴露出了生活經驗的
空虛疲乏。


  「也……也不是沒來過,就……不算很常吧。」我支
支吾吾的說著。


  我的大學年代,泡夜店還不是學生之間時興的休閒活
動,想要喝酒,我們就到海產店大快朵頤一番,搜盡腦中
知識,我所知道的調酒口味也就只有雞尾酒一種罷了。


  第一次喝烈酒,是在快要退伍的時候接受士官長徵召
,陪他喝喝『洋味的高粱』,也就是伏特加。


  以前,我以為夜店是賣酒的。


  現在才知道,原來這裡賣的是一種『感覺』。


  我和羅克坐在吧台的高腳椅上,模仿八零年代的老美
國電影裡面喝酒的姿勢,綁著長馬尾的女酒保動作熟練的
搖著我們點的調酒。


  B52轟炸機、Kamikaze神風自殺飛機、Tequila Sunrise
、Margarita瑪格利特,精緻繁複的酒單讓我眼花撩亂,又
不好意思開口問羅克,該點什麼酒才不顯得自己資歷生澀



  我胡亂點了杯瑪格利特,這種常在影集裡頭出現的調
酒,耳熟能詳卻從沒有嚐過。


  女酒保將酒送到我的面前,方形酒杯滑過黑色木紋貼
皮的長桌,輕巧的停在我的下巴之前。


  「第一次來?」看起來有些疲憊的漂亮酒保嘴邊揚起
微笑。


  「不、不是第一次。」我猛搖頭。


  坐在我左側的羅克幹了我一拐子,笑罵道:「她是問
你是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不是問你是不是第一次來夜店。



  烈酒還沒入喉,我的臉就已經比關二哥還紅,火辣熱
燙的感覺讓我恨不得一頭撞死在桌子上。


  「我好像沒見過妳?」羅克對女酒保發出疑問,聽他
的意思,應該是這間店的常客。


  女酒保一邊洗滌空杯,一邊笑說:「我今天剛好來代
朋友的班,平常我在另一間店上班。」


  「哪一間?」羅克似乎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決心。


  我能夠明白他的想法,眼前的這個女孩,有種說不出
的淡雅氣質,雖然不施脂粉,臉頰是不帶血色的蒼白。


  眼眶下緣陰冷的黑色線條,使得她視人的眼神深邃清
幽,像是蘊含了黑色的宇宙。


  就像黑眼圈那樣的女孩。


  我喝了一口苦澀割喉的烈酒,想起一陣子沒有看見人
影的黑眼圈。


  那個女孩,現在在做什麼呢?


  是不是還躲在都市的塵埃角落,手持廢棄過一遍又一
遍的老舊針筒向自己的血管中注射劇毒藥物,是不是捧著
自己蒼白發冷的臉頰,弓著身子蜷縮於薄被中,在32度的
夏日夜晚冷顫發抖?


  我越想越是心慌,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她這些日子
沒有出現的原因是什麼。


  我一直以為,我們只是時光倒轉回到了還未相識之前
,回到了我慣常踏上頂樓,向老伯要家鄉菜吃的那一段日
子。


  時光是無法倒轉的,不像DV,按個倒退鍵就能夠重頭
再來。


  我遺忘了這一點。


  一個遺忘,頃刻即是千年。


  剎那之間,關於黑眼圈的種種情緒全都透過酒水浸淫
了我的心肺,血管收縮,絞痛翻騰,她的寂寞透過了思念
傳達到我的心裡,身處異地卻能夠感同身受。


  那是洶湧而置猝然難防的痛苦,想起六個月以來的平
淡,我懷念著那清脆的敲門聲。


  溫與熱,冰與冷,都是屬於她的溫度,我一杯又一杯
的強灌自己,想要藉著酒精疲倒在穢澀的傷心裡。


  然而我辦不到,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恍若自我欺騙的
思念,那時候我知道自己愛上那個女孩了。


  我愛上的是,四肢細長靈巧,心靈脆弱頹廢,眼旁總
是掛著黑眼圈的女孩。


  那一個,我的弟弟曾經愛過的女孩。


  再也顧不得羅克的大聲呼喊,我奪門而出。



  『於是我開始說服自己。』


  『那是愛上一個人必然出現的反應。』


  我開始在街上往回程狂奔,顧不得酒醉腿軟,奮力的
抬起沈痾如石的雙腿,往那一個灰白色的老舊社區而去。


  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兩隻腳不聽使喚的如彈簧震顫
之時,我才剛跑過兩條街。


  射手座的女孩躍起頎長的雙腿跨越斑馬線,像蹬羚般
靈動的跳躍,轉瞬從男孩的眼前消失。


  男孩再也追不著女孩了,絕塵而去的不是射手座女孩
的身影,是那顆曾經深愛他的心。


  男孩追逐的是女孩的心,那麼女孩追逐著的又是什麼
呢?


  我的劇本沒有寫出這個答案,那時候我尚未明白,追
逐愛情最終所能得到的結果,究竟是喜是悲。


  殘雲飄忽掩蓋了月色,怵目驚心的黑夜披蓋著老舊的
社區,野狗淒涼嘯聲如狼,同一個城市,我彷彿跨越陰陽
兩界。屬於富饒的那一區,謂之天堂;屬於貧窮的這一區
,堪稱地獄。


  生活富裕的人們腦滿肥腸,夜夜笙歌,紙醉金迷,生
活貧窮的人們自怨自艾,借酒澆愁,人生苦嘆。


  一樣的城市,一樣的酒,喝起來的滋味卻是天差地遠
的極端。


  我低頭喘著氣,方才我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錢,請計程
車司機發好心送我回到這裡。


  畢竟木柵離東區太遠,無腦狂奔是無法跑回家的。


  深夜兩點,黑眼圈的房間隱約還透出亮光,我鬆了口
氣,這女孩總是晚睡,幸而沒挑在這個時刻早早上床。


  否則我怎能抑制此時在胸口湧動,幾乎使我陷入瘋狂
,想要見到她的念頭。


  敲門前的那一刻,心跳停止。


  有點懊悔,懊悔著我前些日子漫不經心的不在意,抑
或是潛意識的阻絕,使我刻意的不主動與她聯絡。在這個
當兒,我又該拿什麼臉去面對黑眼圈?


  瑪格利特在我眼裡燃著紅色的火焰,赤著眼,藉著酒
意我用力的敲了門。


  換來的是片刻心頭狂跳的安靜。


  斑駁老舊的木門緩緩向內拉開,像夢境的緩慢演繹過
程,黑眼圈站在門後,俏生生的,面無表情的看著我。


  我搔著頭,一身酒氣使她皺著鼻頭。


  「好久不見……。」


  黑眼圈淡雅一笑,「也沒多久,你喝了不少酒喔。」


  「啊!對了,我的劇本得獎了,我可以分到一半的獎
金,有五萬塊耶。」


  「And then?」第一次聽見黑眼圈說英文,略為深沈
的嗓音,聽起來像是無所謂的意思。


  我倒是忘了,她本來就是混血兒,只不過沒有一頭金
髮,也沒有藍眼珠,也不像外國女孩臉上常有雀斑。她的
好膚質應當是遺傳自母親,而倨傲的性格,恐怕就是來自
於那個不負責任的外國父親了。


  「也沒什麼……只是想跟妳分享一下我的喜悅。」我
說。


  「那一定是個非常好的劇本,恭喜你。」


  她嘴裡說著恭喜,臉上卻沒有絲毫喜悅的表情,清淡
如水的面容,彷彿一泓清池,平淡的無法撩起絲毫波紋。


  我的酒意也醒了大半,像是冷水澆醒了我差點被燒乾
的腦袋。


  我苦笑:「好吧,看來妳應該是在忙,我就不打擾妳
了。」


  「再見。」黑眼圈丟下兩個字,不耐煩的回身,卻又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側著頭說。


  「剛剛有人在你家,我好奇跑去看了一下,是個女人
。」


  「她說,來要回你欠她的東西。」


  女人?


  我心裡發寒,為什麼會有女人出現在我的房間裡。


  我清楚記得,出門的時候反手鎖上了,雖然那門老舊
的程度是可以輕鬆破壞的,但也不至於遭小偷。


  這個破社區可是連偷兒都看不上眼的最次級地區。



  但還是感到心驚膽跳,我身無分文,房裡可還有電腦
和攝影器材,那些東西,是我現在全部的財產。我急忙回
家,鐵門鑰匙孔的部位橫遭破壞,被撬了一個大洞。


  心內叫苦,進門一看,客廳的東西擺設與我出門時無
異,顯然是那女人直接進了我的房間。


  快步衝進房間,我鬆了口氣,電腦還在。


  但是擺在桌上的DV攝影機卻不翼而飛,旁邊放了一張
紙條。


  上頭的字跡我再也清楚不過。



  好久不見。


  我來要回你欠我的東西。

  你應該也沒什麼錢,所以我拿了你的DV作為補償。


  沒有署名,可我腦中立刻浮現那勢利女人的臉孔。


  該死!我肯定是瞎了眼才會跟她有過一段感情。



  我坐倒在地,靠著床,無力的呻吟。


  我在意的,不是昂貴的DV被竊,而是那台DV裡頭
,存放了許多,這半年多以來黑眼圈的點點滴滴,各
式各樣的喜怒哀樂。


  那是我們相識的證明與過程。


  落入那個女人的手裡,檔案肯定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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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頭凝視趴在我腿上哭泣的黑眼圈,有種特殊意味的
納悶浮上心頭,為甚麼,她會如此悲傷?


  根據她話裡的涵義,當年忘了品恆的人是她,是多麼
徹底的遺忘,才能用上『終於想起』這樣程度的形容詞?


  要徹底忘了一個人,絕對是件困難的事情,很多年之
後,我的記憶裡還是浮著前女友的影子。還是深刻無比的
記著她的一顰一笑,也忘不了曾經與她度過的甜蜜每一秒



  這麼多年了,我還是記著那個因為我太窮,而選擇離
開我的女子。


  遺忘,真的是這麼容易的事嗎?


  「也或許真的是巧合,妳只是記錯了人。」我低聲說



  「不,再也沒有這種巧合了,俊笙……不、陳品恆,
不管他叫什麼名字,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就是那個從我的
回憶中逃離的人。」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從妳的回憶中逃離?開什麼玩
笑,忘了他是妳的責任,可不是他讓妳忘記他的存在。」


  我有些氣憤,黑眼圈說的顛三倒四,牛頭不對馬嘴的
言談內容讓我難以理解究竟她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告訴我,他是怎麼走的?」黑眼圈以哀求的眼神看
我。


  我無法逃避她濕潤而複雜的眼神,那會逼得我不得不
去想起,我選擇刻意遺忘的那一段過去。


  那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我的弟弟陳品恆以第一名的成
績升上政大歷史系二年級,也在那年當選了系學會會長



  雖然他是個很懂得尊敬哥哥跟姊姊的弟弟,但是我永
遠知道,弟弟的優秀與我不同,瞎混過幾年大學生涯之後
,我什麼也不記得,課餘的印象只有喝酒打牌與同學壓注
賭職棒總冠軍。


  而品恆絕不會浪費珍貴的大學時光,他的堅強和聰穎
,在他離開後的這些日子裡,變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


  那是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週末,正在當兵的我放假回
台北,冒著大雨從台北車站騎車回家,米粒大的雨點就像
子彈般毫不留情的噴打在我的臉上,痛得我連眼睛都睜不
開。


  渾身濕透狼狽無比的回到家,看見品恆垂頭喪氣的坐
在客廳,平常他鮮少露出這種表情,他總是說,開心的事
情必須記住,難過的事兩秒就忘了吧,是個十足的樂天派



  「幹什麼臉色這麼差,該不會玩太凶被當了吧?」我
說。


  他看了我一眼,搖搖頭笑了,「沒什麼,你趕快去換
衣服啦,今天雨下的真的夠恐怖的,我從山上下來的時候
也是渾身濕透透。」


  掛在他臉上的,是勉強裝出來的微笑,我知道他肯定
有些心事,只是不願明說。


  我心想:「這小鬼難得有點悶,待會一定要問個明白
,看看是什麼事能夠讓陳品恆這麼不高興。」


  走進仿若烏干達內戰過後的房間,我更換了身上的濕
衣服,大字形躺在床上,徐徐吐了口氣。


  那個時候,我的軍旅生涯已經接近尾聲,再兩次放假
,就能領到全國義務役同胞都朝思夢想的退伍令,紅軍加
頂天,心情只能說是無比暢快,輕鬆愜意。


  我從濕答答的行李袋中翻出和羅克在站半夜安官哨時
討論出的心得筆記,上頭一筆筆的記著我們鴻圖大展的夢
想,我想當個導演,活用大學時學到的知識,羅克想幹個
監製,與我一同發揮他的藝術專長。


  當所有理念都還是夢想的時候,一切都美好得難以形
容,我們有活力與衝勁,覺得人定勝天,這世上沒有努力
辦不到的事,也沒有難圓的夢想。

  那時候天真如我,回想起來也只能一笑置之。

  闔上筆記本我只穿著條短褲就走出房間,品恆還是呆
坐在沙發上,目光呆滯的盯著沒有畫面的電視機。


  就像個失卻了靈魂,不會動的雕像似的,我看了他很
久,他還是沒有注意到我。


  我大力拍品恆的肩膀,叫了一聲。


  這才使他從呆滯中醒來,他揚起嘴角,乾澀著嗓子問
我。


  「哥,怎麼了?」


  「幹,我才想問你到底怎麼了,跟個呆子似的,誒小
弟,你是高材生,別像你哥一樣老是發呆行不行?」我笑
說。


  「喔……我只是有點累。」


  「依我看來不是這樣,課業被當掉這種事情絕對不可
能在你陳品恆身上發生的,你又是個他媽的乖乖牌,不煙
不賭,也不可能是打麻將輸到脫褲子。」


  我瞇著眼睛抽煙,「所以只有一種可能性。」


  「失戀了,對吧。」


  品恆的臉上浮現了還不甚成熟的釋懷表情。像是努力
告訴自己,別去想那麼多,卻讓失戀的痛苦盈滿腦海,嚴
重自我衝擊的複雜面容。


  他默默點頭,有些落寞。


  「是那個女孩?」


  「你曾經跟我提過的她?」我補上一句。


  「哥,你有沒有失戀過?」


  「哈,我簡直就是失戀專家,這種問題問我就對了。
」我挺起胸膛哈哈笑,試圖沖淡一些他身上的陰鬱氣息。


  品恆搖著頭,長吁短嘆的說道:「她的態度讓我百思
不解,為什麼我喜歡她這麼久,我一直耐著性子,選擇了
最恰當的時機告白。」


  「你不是成功了嗎?」


  「是啊,但是……我們互為男女朋友的關係似乎也只
持續了一個暑假而已,她到高雄之後,我漸漸感覺到她變
的陌生。」


  「不是距離造成的疏離感,而是……而是像漸漸遺忘
了我這個人,從冷漠到淡忘,也不過就一年的時間。」


  「老弟,我聽不太懂,你所謂的淡忘是什麼意思?」
我滿臉疑問。


  我遞了一支煙給品恆,他搖手拒絕,一時之間我忘了
他不抽煙。


  「你知道失憶症嗎?」他凝視著我的眼睛。


  「知道啊,不就是腦袋受到強力撞擊,而產生暫時性
的記憶障礙,電影裡面常演嘛。」我說。


  他喝了口水,緩緩接著我的話:「那只是一部份,事
實上失憶症分為『漸進式失憶』與『逆退性失憶』,前者
是會容易記不起發病後的新進記憶,而後者是難以回憶起
發病前發生的事件。通常慢性的失憶症大多發生在年紀較
大的長者身上,對我們年輕人來說,也許只有你說的那樣
,腦部受到強烈衝擊,才會產生失憶的狀況。」


  我揮手暫停了他的說明,品恆的老毛病就是喜歡做一
些絮絮叨叨的不必要解釋,全然偏離了話題的重點。


  「那跟你失戀有什麼關係,難道她得了失憶症?」


  「你跟我說詳細一點,你真把我搞迷糊了。」我笑說



  「簡單的說,就是我們從一切正常的熱戀,突然陷入
了如同多年情侶冷戰的冰點那樣子的狀況。」


  「高中剛畢業的那個暑假,我確信我們是互相喜歡的
,記得我跟你借過車嗎?」


  那是品恆念高二那年的事情,我自然記得,當時還因
為他沒有駕照擔心了很久。


  我點頭。


  「那天是第一次載她,雖然我們還不是男女朋友,但
是她還是摟著我的腰,貼在我的耳邊和我說話。」


  「哥,如果是不喜歡的男生,她應該不會這麼做吧?



  我同意,在那個年代,高中生的戀愛還是十分純潔可
愛,酸酸甜甜的。


  「她到高雄念大學之後,我們還是每天通電話,有時
我撥給她,有時她撥給我。每天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互相
報告大學的新生活有多麼好玩有趣,同學個個臥虎藏龍,
當然我也知道,她在學校裡已經出現了追求者。」


  「像她那樣漂亮的女生,身邊是不可能沒有蒼蠅圍繞
的,但我並不擔心,她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否則我也
不會苦追她這麼久了。」他苦笑,勉強著自己維持理性。


  「慢慢的,我們的電話少了,剛開始我以為是因為我
開始忙於系上的活動而忽略了與她的聯繫,但是後來才發
現事實不是如此。我們漸漸變得陌生,她會記不得我幾天
前才跟她說過的趣事,進而開始害怕撥電話給我。」


  「有一天,她在深夜撥我的電話,那已經是一個月以
來,她唯一主動撥來的電話。她哭著對我說,昨晚,她夢
見了她徹底忘了我。」


  「大腦儲存回憶的區塊內,關於我的所有記憶通通都
被不明的力量抹滅了,她夢見我和她在街頭擦身而過,卻
不看彼此一眼。」


  「沒想到那不是個夢,現在的她已經徹底忘了我是誰
。」品恆說著紅了眼眶,突如其來的情緒倒是讓我慌了手
腳,這個弟弟自上小學之後就沒在我面前哭過,怎想的到
一個大男生說哭就哭。


  「前兩天我試著撥電話給她,一開始她不接,嘗試了
很久,她才接起電話。」


  「她怎麼說?」


  「她惡狠地問我是誰,為什麼拼命打她的電話騷擾他
。」


  我沒想到品恆的身上竟然會發生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
,還是無法相信想要遺忘曾經擁有的深刻回憶,是那麼簡
單的事。


  這世間最傷心欲絕而生不如死的感覺恐怕不是仇恨,
而是遭到遺忘。


  我想品恆此刻的心境亦然如此。


  又有誰能夠忍受曾經心愛的女人與自己形同陌路,就
像是從神經末稍衍生出的極端恐慌,心靈煎熬的苦澀滋味
也許只有品恆一人能夠瞭解。


  「她問我是誰,她竟不認識我陳品恆了,哥,我的心
好痛,你能體會這種感覺嗎?」


  「那種刀割似的痛楚,痛到連我自己都快不知道我究
竟是誰了。」


  「如果我不是她曾經愛過的陳品恆,那我又會是誰?



  品恆發出痛苦的悲鳴,緊抱著頭,百思難解。


  「小弟!」我用力的喊了他一聲。


  「你是我弟弟,從來不需要我們操心的優秀弟弟,你
不是誰,你是我最親密的家人。」我厲聲說著。


  「別為了一個女人自亂陣腳,或許那只是她移情別戀
之後耍的一些小手段,你又何必自尋煩惱。」


  我越說越大聲,品恆也有些惱怒:「你的意思是我沒
有看人的眼光嗎?難道我會選擇愛上一個讓你形容的如此
不堪的女人嗎?」


  「我不想跟你爭論她是怎麼樣的人,我沒見過她,一
切只是我的猜測與想像。我只是想告訴你,別難過了,女
朋友再找就有,天涯何處無芳草,是吧。」我說。


  「我不相信悅寧會移情別戀,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否則我不會甘願。」品恆忿恨的說著。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弟弟如此激動的表情。


  也是最後一次……。


  黑眼圈的臉色亦發蒼白,,不透血色的清冷蒼白,像
是淡藍色水晶散發出的柔和白光。隨著我的訴說過程,她
的表情陰晴不定,就算我還不能肯定,她就是品恆口中所
說的那一個『她』,但過多的巧合讓我不能不將她兩人聯
想在一起。


  如果一切屬實,那麼我是否應該將弟弟的死歸咎於眼
前的這女孩身上。


  我應該恨她嗎?


  黑眼圈拉著我的手觸摸她的臂彎,觸感柔軟冰涼,有
種摸在冰枕上的感覺。


  那兒是我初次看見針孔的位置。


  「我用遮瑕膏蓋住了……。」她的話語帶著哭音,方
才洶湧起伏的情緒尚未平復。


  心頭一震,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頭痛欲裂,淒愴的疲憊感踏平了我的意識,我覺得
困頓欲死,三天沒有闔眼加上情緒起伏難平的結果便是讓
我此刻噁心想吐。


  「我最後問妳一個問題。」我虛弱的說著。


  黑眼圈點頭,舉手拭去了眼旁的淚水。


  「悅寧……是妳的名字嗎?」就算到了最後關頭,我
的潛意識裡依然隱隱有個念頭阻止我承認黑眼圈就是那個
女孩。


  黑眼圈疲弱的點著頭。


  她的回應,像巨大的冰山撞擊一葉孤舟,強烈無比的
衝擊。


  我眼前一黑,就此不醒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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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牆上的時鐘發出了怪異的喀喀聲,靜寂當下,聽得格
外分明。


  我呼了口氣,墊著腳尖將時鐘取下,原來是沒電了,
秒針卡在十點二十五分十四秒,貧弱的震動著,無法朝下
一秒鐘邁進。


  我將電池拔下,順手將時鐘放在一旁。


  黑眼圈開了一罐啤酒遞到我的手中,也給自己開了一
罐,我不曉得原來這個女孩嗜酒如命。


  「剛認識的時候你一定覺得我是個怪女生吧,又愛喝
酒,手臂上還有奇怪的針孔疤痕。」她那大於異常的黑色
瞳仁裡漾動著神秘的光彩,像是混雜了莫名的感傷與期待



  「我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說這麼多話,有點累了,我
想回去睡覺,關於我的是,以後有機會再說給你聽吧。」



  臨走前,對我回眸一笑,「如果你還想聽的話。」


  與黑眼圈已經認識了一百八十個日子,對於她身上處
處隱藏的神秘訊息,我還是一知半解,她親口訴說了些不
堪的過往,但是我隱隱能夠感到,那些都還只是事件的開
端罷了。


  若不是曾經遭受過無比巨大,複雜沈重的痛苦,不會
讓一個人的眼神蘊含了如此深沈的悲傷。


  突然有了靈感,我衝進書房,打開電腦開始寫下劇本



  那是一個關於『遺忘』的故事。


  我廢寢忘食的寫,這就像溺水的人終於能夠抓住了漂
浮物,那怕是一根稻草也好,我就怕一停下來,所有蓄積
已久的能量便消失一空。


  三天,整整寫了三天,



  在收件人地址上敲下羅克的電郵地址,按下發送之後
,我歡呼一聲,然後攤在電腦椅上動彈不得。


  這個劇本,我希望讓羅克先看過,大學主修藝術創作
的他,應該能夠給我一些專業上的建議。


  突然間,一雙溫熱的手掌按上了我的肩膀,黑眼圈無
聲無息的在我身後出現。


  專注的寫劇本,居然讓我忘了兩個小時之前我還開門
讓她進房。


  黑眼圈知道我正如火如荼的工作,進門之後也不來打
擾,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在客廳看電視。


  她聽見了我的歡呼聲,才悄悄走進書房,貼心的替我
揉肩膀。

 
  「恭喜你完成劇本啦。」


  她的臉靠著我的後頸,在我耳際輕聲的說。


  耳鬢廝磨的感覺使我臉頰發燙,黑眼圈的髮尾像是具
有生命似的,調皮的搔著我的頸子。


  黑眼圈細長的雙臂圈著我的頸子,像圍巾一層層纏繞
,柔軟而溫暖。


  「能給我看看嗎?」黑眼圈對我的劇本似乎相當好奇



  我淡淡的搖搖頭,還沒有完成的劇本,我向來不給外
人看,那怕是這半年來已經與我熟稔不少的黑眼圈也不行



  這是我對創作近乎吹毛求疵的執著,形同捍衛熱情的
圖騰柱,不能輕易的妥協。如果沒有這一份熱情,也許我
早就屈服於貧窮,打消當導演的念頭死心去當個小職員了



  黑眼圈並沒有繼續要求我,知道我不願意,她淡淡的
笑了。


  「那等完成之後再給我看吧。」


  「你應該快累垮了吧?趕緊上床休息,別累壞了身子
。……我回去了。」


  方才我不加思索的回應似乎刺傷了黑眼圈的自尊,從
來沒向我要求過什麼的她,第一次的要求就遭到拒絕,這
種情況讓她有些難堪。


  我拉住正欲轉身離去的黑眼圈的手,「時間還早吧,
現在不是十點多而已嗎,為什麼急著回去?」那時候我還
不知道,下意識的倔強反應使她受到傷害。


  「你還有事要說嗎?」黑眼圈回頭看我一眼。


  「我想問妳一些事情,上回妳跟我說的故事,可還沒
說完啊?後來怎麼了?」


  「也好,看你一副不想睡覺的樣子,我就一口氣跟你
說完吧,省得你老想著這件事情,睡不著又要怪我。」她
的嘴角微微抽動,像是努力著擠出笑容。


  黑眼圈坐在我的床上,漸漸的眼神望穿遠方,進入回
憶空間裡。



  「我的父母親是被人謀殺的,我確信這一點。」黑眼
圈咬著牙,忿忿的說。


  我還來不及掩飾訝異的表情,她已經繼續接著說下去



  「媽媽自從那一次進醫院之後,便開始鎮日悶悶不樂
,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她可以一整個禮拜不說一句話,
也可以在老爸下班之後抓著他嘮叨一整晚。媽媽還是懷疑
老爸有外遇,所以我也曾經蹺課跟蹤老爸的行程,看看他
所謂的參加學術研討會是不是真有其事。」


  黑眼圈頓了頓,深呼吸之後緩緩說出。


  「本來,我是百分之百相信爸爸的,他是那麼溫柔體
貼,博學多聞,擁有法國的浪漫和台灣人的顧家,打死我
也不會相信這樣的老爸會有外遇。」


  我拼命的壓抑著好奇的心情,向她問道:「聽妳言下
之意,好像發現了什麼秘密?」


  黑眼圈瞪我一眼,「想聽就別插嘴,讓我好好講完。




  那一年,黑眼圈高二,擁有四分之一法國血統的她,
在學校裡是最受歡迎的風雲兒,每到情人節就會收到數以
百計的邀約和情書,個性早熟且好強的她並沒有將同校的
男生們看在眼裡。


  那個年紀的女孩,情竇初開,卻還不識感情世界的複
雜與多變,總會對父兄抱有一些景仰和憧憬,更何況她有
一個貌似完美的父親。


  有個叫做俊笙的男孩,從高一開始,每隔兩個月就會
在黑眼圈的抽屜裡塞一封信。他和其他的男孩不同,信裡
的內容並不全是愛情小說裡抄來的甜言蜜語,他會在信裡
面附上自己到處拍的照片,偶爾講一些奇奇怪怪的旅遊經
歷。


  也因此,黑眼圈對俊笙特別有印象。


  升上高二之後,黑眼圈與俊笙同班,兩個人也因為信
的關係,變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俊笙是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在當時也有不少愛慕者
,兩人走的近了之後,學校裡就出現一些沒來由的風言風
語,都說驕傲的女王原來早就心有所屬云云。


  黑眼圈淒然一笑:「其實我們只是好朋友。」


  「就因為這三個字,我發現了隱藏在我身上的秘密。



  黑眼圈決定跟蹤父親行蹤的那一天,俊笙自告奮勇的
想要幫忙,他說有摩托車比較容易跟的上車子,黑眼圈的
老爸不認識他,只要坐在後座的黑眼圈戴上全罩式的安全
帽,就能保證不會被父親發現她蹺課。


  黑眼圈心想這個主意再好不過,便答應了俊笙的想法



  那是一個適合出遊的晴朗天氣,前一天晚上黑眼圈偷
看了父親的記事本,確認隔天將會有一場所謂的『學術研
討會』。


  黑眼圈打定主意,便撥了電話告訴俊笙,請他做好心
理準備。


  早上出門上課之前,黑眼圈將一套剛買的輕便服裝塞
進書包,隨著父親的後腳出門。


  到了學校之後,俊笙已經在附近的早餐店等候,他也
穿著一身便服,在那個年代穿著高中制服騎機車是很容易
引起警察注意的,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黑眼圈在前一
晚就和俊笙商量所有的細節。


  黑眼圈到廁所換好便服之後,就搭上了俊笙的機車,
前往台大外頭埋伏。


  「那時候我也很緊張啊,從來沒有翹過課,根本就不
敢去想像隔天老師會怎樣罵我,不過那都無所謂了,家裡
這種狀況,待在家裡比上課還難受一百倍。」黑眼圈說。


  「俊笙騎的是他哥哥的車,跟你的那台很像。」


  「喔,那是奔騰125,我的車也買很多年了,應該是
那台吧。」


  黑眼圈眨眨眼睛,「我們一直等到中午,老爸的記事
本裡寫的是下午一點將有會議,誰知道他一直拖到十二點
半才出門。」


  「我們跟著他的車一路來到民權東路附近,那裡都是
金融商業大樓,我的心裡立刻就有討厭的預感了。」


  「為什麼呢?」


  黑眼圈自顧自的點起一支煙:「因為,他的記事本上
寫著,師大藝術史研討會。」


  「他果然是和情婦幽會,我和俊笙偷偷的躲在人行道
的樹後面,見老爸的車停在圓環附近,有一個女人上了他
的車。」


  我詫異道:「也或許是順道接與會同事一起過去師大
啊,怎麼能這樣就認定他偷情呢?」


  「跟同事需要擁吻嗎?我可不記得台灣或法國有這種
傳統習俗。」黑眼圈用她那黑色瞳仁佔了絕大面積的眼睛
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那個女人不知道是什麼來歷,我記得她上老爸的車
之前,轉頭向我們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可能是我的錯覺
吧,但是我真的覺得她發現我了。」


  「媽媽並不是神經質,也不是憂鬱症上身,她的懷疑
全都是合理的。只是沒有人相信像他那樣的男人,竟然會
背叛家庭,背判自己的妻子。」


  彷彿在闡述他人的事情般,黑眼圈第一次以『他』來
稱呼自己的父親。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黑眼圈升上高三,成績優異的
她靠著推薦甄試得到了中山大學的入學機會,為什麼選擇
高雄?


  「我想逃離那個家,越遠越好。」她說。


  「高三的時候,俊笙向我告白,想和我在一起。那是
在推薦真是結束之後的事情了,他考上政大,我考上中山
。他居然在彼此都沒有課業壓力之後,才開口告白。」


  「這個人真的很賊對不對,那時候我已經失去了拒絕
他的理由,我們是那麼好的朋友,其實也彼此都有好感。



  「妳答應他了?」我好奇的問。


  黑眼圈點點頭,嘆了口氣:「我花了很多年,才想起
他的名字。」


  「高三畢業之前,我父母親的關係越來越惡化,那個
溫文儒雅的老爸竟然會動手打媽媽,而我也絕對不可能在
站在他那邊替他說話了。」

 
  「我還記得,他那張扭曲歪斜的臉孔,兇暴無比,簡
直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有時像個醉鬼,說話瘋瘋癲顛
,有時又一切正常,我都快搞不清楚,哪一個才是我的爸
爸。」


  黑眼圈一說,就是三個多小時,這段時間裡,我從一
開始的好奇,到心情緊張攪動,到最後,緊握著自己的拳
頭,使得指節泛白。


  血脈的衝動使我感到暈眩,那不是極端的疲累造成的
反應,汗毛直豎的戰慄感使我彷彿置身冰窖,在不可抗的
寒冷中逐漸失溫。


  從她的故事裡,發現我們在命運的鎖鍊之間有個十字
交叉的緊密連結。


  「你怎麼了,累了嗎?還是早點休息吧。」黑眼圈摸
我的臉,她的手也是那樣冰冷,不帶溫度。


  我拼命的搖頭,額上冒出涔涔冷汗。


  「你的父母親,在妳上大一之後曾經去高雄看妳過的
好不好,因為妳怎麼樣也不肯回台北。之後在回台北的路
上,他們的車子失控衝撞安全護欄,造成連環車禍,而妳
的父母親也因此重傷不治。」


  黑眼圈露出了瞠目結舌的表情,對我所說的話,感到
萬分驚訝。


  「為什麼你會知道後來發生的事?」她幾乎是尖叫著
說出這句話。


  我喘著氣,無法抑制心臟狂烈的鼓動,一字一字的緩
慢說出。


  「我有一個小我六歲的弟弟,和妳同年。」


  「他高三的時候經由推薦甄試考上了政大。」


  「有一天,他興高采烈的跟我說,他交了一個很漂亮
的女朋友。」


  在我面前的黑眼圈怔怔的紅了眼眶,晶亮的淚珠在睫
毛內緣打轉,承受不住地心引力之後,才失重落下。


  「他是個很懂事的弟弟,從來就不需要家裡人替他操
心學業,比起我這個不成材的哥哥,他是更有機會在人生
上獲得成功的。」我渾身顫抖,不願也不想繼續回憶起那
個與我終究無緣的弟弟。


  「是俊笙嗎?」她的嗓音沙啞,哭著問我。


  「我不知道,只是這之間有太多相似性的巧合,他的
名字叫做陳品恆,不是妳口中所說的俊笙。」


  「剛才聽妳說,妳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想起她的名字,
我就開始懷疑你們之間是不是曾有什麼關連性。」


  「不管他是俊笙還是陳品恆,他人呢,現在在哪裡?



  黑眼圈的情緒似乎已經失控,抓著我的手低聲哭泣,
我輕拍她痙攣的背部,深深吸了口氣。


  「他……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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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是否寒冷使人神經敏銳,宛如電擊般刺痛
了長久以來以忙碌工作來麻痺的情感。


  漸漸習以為常的漠然,也讓我像得了失憶症的老人
,從來記不得三天以前所發生的事情。


  也許是根本沒有什麼值得記憶,我選擇性的只記住
重要工作事項,其餘繁瑣的雜事,一概在隔天醒來自動
從腦海裡清空。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選擇遺忘,就能從輕鬆的像刪
除影片檔案般的從記憶裡抹去。


  不知道為什麼流淚,或許是身在異國的陰冷情調使
人容易悲傷,我不斷的在腦中搜索關於悲傷的線索,這
份蒼涼的痛,究竟從何而來。


  我揉著後腦的那一大塊腫起,悠悠醒來,黑眼圈將
我的頭放在她的大腿接近腹部的柔軟側,聚精會神的看
著電視。


  那是我第一次和黑眼圈的肌膚之親,枕在黑紡紗絲
襪上的感覺極好,就像被孩提時讓母親擁抱的那樣發自
內心的溫暖。


  後腦擊中木柄處火熱疼痛,帶著難忍的撕裂感,我
一摸便痛得厲害。


  「我以為你死掉了。」黑眼圈發現我從片刻的昏迷
中醒轉,吐舌開我的玩笑。


  我還不想離開她的懷抱,腦子裡昏昏沈沈的也提不
起力氣,「有那麼容易死嗎,妳沒聽過好人不長命,禍
害遺千年啊。」


  「喔!那麼你是禍害囉?」


  「還有一句話叫做紅顏禍水,我可能還介於好人跟
禍害之間,但妳肯定是個禍害了。」


  黑眼圈咯咯的笑,「你這是拐著彎稱讚我漂亮呢,
還是罵我王八蛋啊?」


  她的笑聲帶著氣音,聽起來虛弱無比,我聽著聽著
,就覺得心疼。


  我慢慢的爬起身,坐在黑眼圈的身旁,下意識的說
了句沒來由的話:「妳……最近還有在打針嗎?」


  我不敢說的太明白,也知道染上毒癮的人,絕不是
外人三言兩語就能夠戒除毒癮的,這半年來我常提醒黑
眼圈,不要過渡沈溺於虛幻的藥物世界裡,也不知道她
有沒有聽進我的關心。


  黑眼圈咻的轉頭,面帶微笑在我面前挽起兩手袖子
,本來被片片瘀青覆蓋的臂彎雪白,哪裡還有針孔的新
痕跡。


  難以形容那時候我內心的驚喜,我高興的大叫:「
妳真是個懂事的女孩!」


  「幹嘛那麼高興。」黑眼圈溫婉的笑著,那種笑容
不似以往皮笑肉不笑的虛妄,是真正的微笑。


  「我不知道,但是真的很高興,簡直比我考上大學
那時候還要高興一百倍!」我猛然伸手抱起黑眼圈轉了
幾圈,只差沒把她拋上天空說萬歲了。


  我竟無能克制自己情緒洶湧波動,放下了黑眼圈,
雙手還是緊緊的抓著她不知所措的臂膀,我的吻像雨點
般落在她的眼側、眉梢、唇畔,滿面潮紅像狂醉之後,
莫名而來的狂喜,使我忘記了橫隔在我和她之間的那道
藩籬。


  黑眼圈和我之間無愛也無性,過份逾矩的動作在冷
靜之後,才讓我後悔不已。


  一秒鐘前,狂風暴雨般的親吻像是嚇著了她,漆黑
的眼圈瞪的老大,沾在她臉上的口水兀自發著光。


  「你是不是撞傻了……?」


  我倒抽一口涼氣,在那一刻開始,心裡隱隱然的開
始懼怕被眼前的女孩討厭。


  本來我就一無所有,厭倦不得志的貧窮生活,長久
以來孤立於城市灰暗角落裡,我以病態的怨憤建築了強
韌的精神力,見鬼的可笑的是,我向貧窮出賣了自己的
靈魂,大學畢業之後的年輕活力,隨著被取走的自尊心
掉落於不知名的深淵,我再也找不著了。


  我不期待會有人喜歡這樣子的我,頹廢,放浪,而
且窮困潦倒,自怨自艾。


  本來已經放棄的,像個戰火遺孤,緊抱著蒼白孱弱
的最後一塊純淨靈魂,捨不得放手。


  這樣的感覺卻從何而來,麻木不仁日復一日的我,
就連開始喜歡上一個女孩的訊息印象,都如同訊號不佳
的電視畫面,吵雜而容易斷線。


  「我是不是嚇到妳了?但是我真的很高興,因為…
…因為妳真的靠自己的力量脫離毒品,那個…我不知道
怎麼形容,我所說的話還有點用處,真的很開心。」我
說的很急,急到都快流下淚來。


  黑眼圈抽了兩張面紙,緩緩拭去我沾在她臉龐上的
口水痕跡,一邊開我的玩笑。


  「你幹嘛啊,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紅眼眶,別哭
喔,我最討厭看見男人哭了。」


  「不會的,我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掉過眼淚
了。」我淡淡的說。


  「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沒有值得哭泣的事吧?」我自己也不
清楚,是不是有隻殘酷且冷血的惡魔隱藏在心裡,控制
著淚水的開關。


  七歲那年,父親因為空難過世,就在住家的樓下搭
起了鐵棚充當告別式會場,那時我只知道父親不會再回
來了,對於失去親人的痛苦,還是懵懂無知。


  小小的身體披著大大的黃麻孝衣,我和妹妹跪在靈
堂旁,向每個前來上相的客人鞠躬。


  請來哭喪的孝女白琴握著麥克風,哭的呼天搶地,
七歲的我心裡想著,為什麼我爸爸死掉,這個陌生人要
哭的那麼傷心?


  我從來沒向人說過,父親的告別式上,我一滴眼淚
也沒有掉過。


  黑眼圈漠然的看了我一眼,眼神黯淡無光的說著:
「那樣不是太過矯情了嗎,該笑的時候笑,該哭的時候
哭,為什麼要強迫自己不能流眼淚?」


  「我爸媽過世的時候,我整整哭了一個月,每天醒
來就是流眼淚,拼了命的哭個不停。」


  女孩第一次向我說起關於她的事,從那一天之後,
我才開始瞭解,為什麼一個雙十年華的漂亮女孩會獨自
住在破舊的老社區裡,為什麼會選擇吸毒揮霍生命,與
那些古靈精怪的瘋狂舉動,她大腦中複雜的迴路總是拼
命的碰撞,太多的事情複雜難懂,才需要以衝撞來找出
生命的缺口。


  黑眼圈只有22歲,正當美好的青春年少,卻背負著
形同巨大十字架的死亡沈痾,她的人生路走的比之同齡
女孩,要更加崎嶇艱難。


  還是高中生的時候,總會覺得20歲以後,是個多麼
美好的年紀,擁有完全的自主能力,再沒有人能夠干涉
我們在法律上所擁有的自由。


  18歲的我,覺得22歲的女生成熟、豔麗,體貼且溫
柔,幻想著自己更加長大以後,肯定要交一個這樣的女
朋友。


  在我面前的黑眼圈,也是22歲,卻在28歲的我眼裡
看來,還是那麼稚嫩無助,楚楚可憐。


  黑眼圈的身上散發著尚未培育完全的成熟氣息,有
點逞強般的,像硬脾氣的孩子,有股不服輸的懾人氣勢



  她的父親是中法混血的藝術家,母親則是宜蘭出生
的道地台灣人,女孩在十歲之前,都住在法國,一直到
父親回台任教之後,才舉家搬回台北。


  黑眼圈口中所闡述的父親和母親,聽起來宛如神仙
眷侶,以黑眼圈清秀的長相來看,不論她是像爸爸還是
像媽媽,她的雙親都是生就一副漂亮臉蛋的。


  黑眼圈的母親有點歇斯底里的神經質症狀,不但潔
癖的嚴重,還喜歡疑心生暗鬼,老是懷疑丈夫在外頭養
女人。


  她一邊喝酒,一邊抽著我遞給她的煙。


  「那是我念高中的時候發生的事了。有一天我下課
回家,發現家裡都沒有人,平常這個時候媽媽應該都在
廚房裡準備晚餐,我只要一開門,她就會招呼我進去替
她準備碗筷。每天都是這樣的,從來不曾有什麼改變。

  我看家裡沒人,也覺得奇怪啊,該不會是爸爸跟媽
媽偷偷跑出去看電影約會了,不過那也沒關係嘛,他們
總是需要一點私人空間。」


  「我換好衣服之後,就坐在客廳看電視,看著看著
就睡著了。我還記得那個時候八點檔在撥家有仙妻,戈
偉如演的,她跟我媽媽長的好像。我睡的迷糊了,十點
半左右才醒過來,爸爸正好回家,問我媽媽去哪兒了。



  「我還以為她們去約會了呢,誰知道老爸也不知媽
媽的行蹤,我們開始找,在住家附近找了一整個晚上,
還向警察局通報,他們卻說人要失蹤二十四小時之後才
能備案,老爸那時候簡直氣炸了。」


  「半夜十二點多,爸爸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說媽
媽被人發現昏倒在公園裡,現在人已經清醒過來。」


  她瞅著黑溜溜的眼珠子看我,「媽媽因為太過憂鬱
,吞了安眠藥之後發瘋似的跑到公園去,卻在那睡著了
。」


  我聽的一顆心七上八下,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不幸的
事情,沒想到只是睡著罷了。


  「你可能不知道父母親每天吵架是什麼樣的感覺吧
?」


  我搖搖頭,雙親吵架的場景,從來就沒在我的記憶
中出現過。


  對我來說,也許那是再奢侈也不過的景象。


  「他們開始每天吵,大事也吵,小事也吵,簡直就
是沒完沒了呢。」


  「等等,可是妳說雙親都已經過世了,那又是怎麼
回事?」我疑問。


  黑眼圈深吸一口氣,彷彿極度不願意想起那些痛苦
的回憶。


  「如果可以忘記,我真的願意用一切的代價去換取
那一段記憶變成空白。」那時候,她咬著嘴唇說著。




  我的眼睛乾澀疲憊,太多湧起不能歇止的記憶讓使
用過度的腦袋超過負荷,我手中的煙一支又一支的點,
終至空了煙盒,我才起身準備盥洗睡覺。


  幸好熱水還是無限量供應,記得大學時有年上桃園
的拉拉山玩,特地挑了冬天寒流最強的日子上山,想要
在終年溫暖的台灣親眼見識到下雪的情景。


  在山上的旅社裡,我和幾個大學同學叼牌叼過了頭
,同行的女同學們已經毫不客氣的將僅有的熱水用光,
我們只好咬牙在接近零度的氣溫內沖冷水澡。


  那種冷水打在皮膚上,每一滴都像針刺進肉裡,透
徹心扉的寒冷,比之這北國的巨寒,似乎也不惶多讓。


  沖過暢快的熱水澡,真皮層底下血管也開始擴張,
得到舒緩流通的血液帶著暖意傳遍全身,趁著身子還熱
著,我跳上床測躺在阿咪的身旁。


  阿咪被我的動作弄醒了,撒嬌似的推了我一把。


  「你很吵耶,人家很想睡啦。」像是用鼻腔哼出的
樂音,嬌滴滴的極為悅耳。


  「我也很想睡啊,只不過想起很多事情,頭腦暈暈
的,卻沒辦法立刻睡著。」


  微弱的火光裡,阿咪的臉蛋一明一滅,眼窩內緣薄
薄的黑眼圈可能是這幾天為了與台灣方面聯絡工作事項
,疲於奔命的結果。


  「想起什麼事?最好是有關於我的,不然我不要聽
。」阿咪摟著我微濕的頭髮,用鼻尖輕輕的碰觸我的臉



  那些無法連結的片段雖然各自都顯得清晰無比,我
卻像個失敗的剪接師,沒法子將各個片段剪成一個完整
的影片。


  「也許是想起了剛認識妳那時候的事。」


  「真的?」


  「還有呢?」阿咪給了我一個點到為止的吻,調皮
的在我乾裂的嘴唇上舔了一下。


  「接下來我想不起來了,現在講那些事情,好像是
浪費時間。」我環抱著阿咪的細腰,在她鎖骨突起的地
方,嗅到了伏特加的味道。


  「好香。」我讚嘆。


  混和著阿咪身上香氣的酒味,像是魔女調製的秘藥
,只沾一點就能動搖男人的心志。


  「都是酒臭味,哪裡香啊?」


  「不,我喜歡這種味道。」



  我伸舌在她頸邊緩緩的舔拭,我懷抱著的她,就像
一隻美味的冰棒,雖然我不懂為什麼在冰天雪地氣溫低
達零下二十幾度的莫斯科,我還會想用冰棒來形容此刻
的她。


  冰冷的手指游進了她上衣和睡褲間的縫隙,順著柔
滑背部的觸摸搜尋著胸罩的背扣,阿咪叫了一聲,她覺
得很冰,略微縮了身子。


  這麼一縮,就使她嬌小的身軀整個塞進了我的懷裡
,我揉著阿咪的後腦杓和頸子,在她耳邊碎碎細語。


  「這幾天,真是辛苦妳了。」


  阿咪滿臉通紅,忸怩的說著:「傻瓜,那本來就是
我應該做的工作,幹嘛那樣說。」


  我又捧起她的臉龐,雙唇緊密的貼著她的唇肉,用
舌尖扳開她接吻時總會忘記張開的貝齒,火熱的擁吻。


  阿咪嘴裡的酒氣反倒使我更加的興奮,我們的舌肉
像打了幾個死結,直到就快喘不過氣,才依依不捨的分
離。


  貼著我的胸膛,阿咪的手指在我喉間跳動,「你今
天怎麼了?感覺跟平常不一樣?」她淡淡的說。


  我在阿咪的腹部以下探到了一片濕潤,我們不是第
一次發生性關係,她的身體早已經習於我的調情愛撫,
體質較為敏感的她,只要咬咬她的耳垂,身體就能立即
做出反應。


  今夜,我依照慣例輕輕含著她的耳垂,那彷彿是一
個訊號,告訴她我已經做好準備。


  我並沒有打算脫去阿咪身上的衣物,這裡太冷,我
們無法時時刻刻維持身體的溫暖,我只在厚重的棉被之
下慢慢的褪去她的睡褲,黑色蕾絲的三角小丁之內,散
發著女體特有的氣味。


  我用牙齒啣下雙腿之間最後一片遮羞的衣物,舌尖
探進了暗處,在濕熱中滑動。


  阿咪弓起身子觸電般的顫動,她哀叫著,拿手頂著
我的頭,下意識的抵抗。


  幾個動作已經使她雙腿發軟,難以自己。


  在性愛關係上頭,阿咪向來不是個主動的女孩,她
並不會因為情慾的高漲,而主動將手伸進我的褲襠,就
算再怎麼想要,她也只會咬著下嘴唇,努力的搖頭。


  也許是身在異國第一次的做愛,讓我們倆之間得到
了更加數倍的快感,外頭還是零下幾十度的狂風暴雪,
我們卻在一牆之隔內恣意的溫存。


  阿咪胸口起伏劇烈,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這是她
的老毛病了。


  煤油燈啪的突然熄滅,讓斗室之內陷入無窮黑暗。



  「我去加點煤油,否則我們晚上會凍死喔。」阿咪
嘻嘻的笑著。


  我搖頭示意無妨,摟著她的胴體,胸口與胸口相接
,這樣就夠了。


  再怎麼冷,也無法熄滅此刻心中猶如烈火焚林的熾
熱情感,多少風雪,也都在這裡融化。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做愛的情境嗎?」我喘著氣。


  「當然記得。」阿咪笑得很甜。



  「怎麼可能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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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眼圈女孩好整以暇的打量著我,她那肆無忌憚的眼
神像是看穿了我的臭皮囊,有一種讓人直盯著骨架子看的
錯覺。


  那些醫院裡每天被人上下其手的的人體骨架標本,應
該也像我現在這麼不好意思吧。


  難得有機會大飽眼福,卻在兩個小時之後被苦主找上
門理論,讓我羞愧難當,那股澀意一口氣從腳指紅到了臉
皮上。


  「我……我只是正好路過,誰知道妳會剛好在房間裡
換衣服,我也剛好就在那裡抽根煙,誰知道會看見妳沒穿
衣服,我……我……。」我胡言亂語,咬字不清,比之老
伯的湖南鄉音,更是艱澀難懂。


  黑眼圈女孩手叉著腰,笑意盈盈:「明明就是我被偷
看了,幹嘛你比我還不好意思啊?」


  我這才發現,女孩只穿了一件大襯衫,兩條竹竿似的
腿裸露在外頭,她竟就這樣跑到另一棟樓來。


  「妳不會冷啊?」我咕嚕的嚥了一口口水。


  「很冷啊。」


  「那妳為什麼只穿一件襯衫,不喜歡穿褲子啊?」我
一點也沒察覺自己現在說的話活像個老色胚。


  「你如果再不讓我進去我就要冷死了。」



  黑眼圈女孩如是說。


  我側身讓開一條路,女孩便像隻滑溜的泥鰍,游過了
我的身旁。


  稀奇古怪的女孩身上稀奇古怪的香味也隨著她的髮尾
飄動,不偏不倚的進入我的嗅覺範圍。


  「這是什麼味道。」我皺著鼻子問。


  「嘩,你的房間有夠破爛的,男人都不整理房間的耶
。」那女孩根本就沒有聽進我的疑問句。


  女孩身上的氣味聞起來像是58度的高梁酒打翻在維力
炸醬麵裡,為了掩蓋一地狼籍,手忙腳亂的噴上香水的味
道。


  她在我的房裡東跳跳西跳跳,對所有的擺設物都有極
高的興趣似的,我一頭霧水,搞不楚她倒底是來興師問罪
還是來逛博物館。


  「妳有沒在聽人講話啊?」


  「這是什麼?」她指著我擺在電腦桌旁的攝影機。


  「看也知道是台DV,DV懂不懂?數位攝影機啊。」


  「喔~,我以為攝影機要更大台一點呢。」


  她沒來由的興奮了好一陣子,突然整個人像洩了氣的
皮球,四肢無力的攤在沙發上喘息。


  我瞇著眼,一語不發站在客廳中央,從來沒有女人造
訪過的房間裡,現下正躺著一個活色生香的年輕女孩,而
她渾身上下只穿著一件大襯衫。


  這莫非不是佛祖派妖精鬼魅來考驗我的意志力嗎,我
想起小時候念的佛學故事裡釋迦牟尼佛修成正果前也曾在
山洞裡頭碰過美艷的女子試圖蠱惑他的心志。


  黑眼圈女孩突然上氣不接下氣的說著:「有沒有塑膠
袋,快點……。」


  「啊?」


  「塑膠袋啊。」女孩臉色愈發蒼白,連話也說不清楚
了。



  我連忙找了個空袋子交在她的手上,一接過手,她便
將塑膠袋套住口鼻,大口大口的換著氣。


  這是過渡換氣的癥狀,女孩身上很明顯的有氣喘之類
的宿疾。


  我放下高高懸著的心,慢慢的坐到她的身旁,妖魔鬼
怪之類的東西是不會患上氣喘疾病的。


  打從心裡發笑,我竟然還在懷疑躺在我沙發上的女孩
不是真人,只因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也詭異的令人難
以相信,在這老舊的社區裡,連盞像樣的路燈也付之闕如
,一到晚上就陰森森的,讓我老是在幻想若是碰到鬼該怎
麼辦。


  女孩胸腹間的起伏逐漸平緩,她長吁了一口氣,轉頭
看我。


  「呼,又活過來了。」她笑說。


  「這麼說的意思是平常有死過嗎?」


  女孩看我一眼:「總到快要命的時候,才覺得自己還
活著。」


  我咋舌,這是哪門子論調,貧窮如我,也還是在社會
的最底層苟延殘喘的努力活著,而黑眼圈女孩居然說她在
將死之際,才能感覺生命依然存在。


  她應該比我小幾歲吧,看起就是個剛畢業不久的社會
新鮮人,應該是活蹦亂跳,渾身散發年輕光彩,魅力四射
的年紀吧。


  從這樣的女孩嘴裡,卻不經意的提到了諸如生命的開
始與終焉之類複雜難解的話語,我越來越糊塗了。


  「你常常到頂樓找老伯伯對吧?」


  「是啊。」


  「每次你們吃飯,我聞到飯菜的香味,都饞的口水直
流,好羨慕你耶。」


  「什麼意思?」


  「就是羨慕啊,我一個人住,又不會下廚,每天都吃
泡麵。」


  「泡麵吃久了之後,不管吃什麼東西,都有防腐劑的
味道了。」黑眼圈女孩幽幽的嘆了口氣。


  我頭頂的燈泡匝匝響了兩聲,似乎已經到了使用壽命
的極限,這顆燈泡兩個月前才換過,怎麼又壞了。


  我心裡犯著嘀咕,趁燈泡還未完全熄滅之前拉開電視
下方的櫃子,拿出另一顆菲利普的省電燈泡。


  這種燈泡發的是白光,65W的亮度足夠照亮客廳的每
一個角落。我嫌舊式的燈泡太暗光線太過昏黃,上禮拜才
到大賣場買了幾顆新的白光燈泡。


  我一邊旋轉那顆快要熄滅的舊燈泡,一邊問抬著頭看
我動作的黑眼圈女孩。


  「妳還沒說為什麼跑來找我呢?」


  「一個人在家裡悶久了,每天對著什麼都沒有的牆壁
發呆,真的快發瘋了耶。」


  「所以才想來找我講講話?」


  「之前就這麼想過了,只不過今天恰好讓你偷看到我
,噗。」女孩發出了一聲笑,聽起來像是小說裡常寫的『
噗哧』。


  原來女孩子真的會這樣笑,我心想。


  換上新的燈泡,頓時大放光明,也讓我更看清楚了女
孩的面容。


  那是一張清冷憂鬱,稚氣未脫的臉蛋。


  「你叫什麼名字?」黑眼圈女孩問著我。


  「陳品宣,九品芝麻官的品,宣揚國威的宣。」


  妳呢?

你對我的黑眼圈這麼有興趣,那就叫我黑眼圈吧。


  女孩說。  


  她的臂彎附近有著清晰可見的瘀青痕跡,就近看了更
是令人頭皮發麻,全都是針孔注射過後留下的傷口。


  這女孩有毒癮,我心裡暗道。


  當下就想將她請出我的私人空間,雖然那時一窮二白
,兩袖清風,就連三餐也幾乎無以為繼,我也沒碰過毒品



  黑眼圈身上確實帶有那些慣用毒品者特有的陰鬱及神
經質,眼神流轉之間,就能見到她們無法聚焦散漫無光的
模樣。


  她見我呆若木雞,直勾勾的望著她的手臂,立刻噘起
了嘴表達抗議。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是別用那種鄙夷的眼神看
人。」


  「我又沒欠你什麼,只是想跟你交個朋友。」女孩說
的委屈,雙手環抱著弓在胸前的腿。


  我連忙轉頭,這女孩似乎忘了她只有穿件襯衫,雙腿
區起之後那襯衫下襬裡的風光就能一覽無遺,不過她似乎
也不甚在意。


  「那種東西,能戒掉的話還是趁早戒除吧,別殘害自
己的身體。」我溫言說道。



  認識黑眼圈之後,每到晚餐的時間我的房裡就會多出
個人,我們會拿手電筒充當蠟燭,然後端上兩碗熱騰騰的
維力炸醬麵大快朵頤一番。


  黑眼圈那顆小小的腦袋裡總是塞了層出不窮的怪主意
,有時自編自導莫名其妙的獨腳戲,讓我掌鏡拍攝;有時
拿著她徹夜寫下的怪詩,在我面前顛三倒四的朗誦著。


  那陣子,雖然我們身陷一種只能以家徒四壁來形容的
貧窮狀況裡,每天卻都充滿了歡笑。


  又到了晚餐的時間,今天,是我和黑眼圈認識滿半年
的日子,在她還沒來之前,我已經將客廳布置妥當,換上
了乾淨的桌巾,上頭擺著兩個熱騰騰的排骨便當。


  我四處察看,所有漏水的地方都用矽利康修補完成,
拐腳佔位置的水桶臉盆也全都收進浴室裡,萬事俱備就等
黑眼圈大駕光臨。


  我一看牆上的時鐘,不禁笑了出來。


  才下午五點半,我卻緊張的要命,那個女孩對我來說
只是個再普通也不過的朋友。


  我們之間,似乎是以對貧窮同仇敵慨的情感而連結起
來的,半年來,對著一個總是衣衫不整的女孩子,我竟沒
動過絲毫歹念。


  過度的貧窮,讓我無心思考關於性的議題,比起肉慾
的滿足,不如想想如何獲得下一頓的溫飽才更為實在。


  保暖思淫慾,飢寒起盜心。


  古人說的話總是不會錯的。


  七點,黑眼圈抱著猶如戰鼓狂擂的肚子出現在我的門
口,她閉著眼睛仰頭往空氣中嗅了嗅。


  她穿著粉紅色的襯衫和紅黑色格紋裙,在那個黑襪還
不流行的年代,黑眼圈已經首開流行先河,修長的美腿外
頭裹了一層黑紡紗絲襪。


  「怎麼會有排骨的味道?」像是懷疑自己的嗅覺般,
她用力吸了一口氣,臉蛋漲的通紅。


  「誒妳別忘了喘氣,要是一口氣換不過來葛屁了我可
不知道怎麼處理。」


  我指了桌上的便當:「特別準備的,有名便當店的排
骨便當,妳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笑問。


  黑眼圈眨眨靈動的大眼,一臉疑惑:「是我生日嗎?
不可能啊,我自己都忘了生日是什麼時候了。」


  「今天是我們認識半年的紀念日。」我笑說。


  黑眼圈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我。


  「妳幹嘛,這麼感動啊?」


  「好像有一點……品宣,你有夠三八耶,幹嘛特地準
備不一樣的東西啦……。」


  也不知是不是泡麵吃太久,突然看到排骨飯讓她異常
感動,黑眼圈的眼眶有些濕潤,淚珠在裡頭打轉。


  拉開椅子請黑眼圈入座,然後按下一旁已經準備完成
的DV電源替今晚的排骨大餐留個紀念。


  我拿著DV拍黑眼圈狼吞虎嚥的樣子,還得提醒她別吃
太快,會噎著。


  「不要拍啦,吃相那麼醜還拍。」話雖如此,黑眼圈
還是抓著油膩的排骨放在嘴裡猛咬,那狂野的動作和她今
天一身學院風淑女裝扮絲毫搭不上邊,活脫像個餓死鬼似
的。


  「沒拍起來妳怎麼會知道妳吃相這麼醜,真夠嗆的,
我從來沒看過女人直接雙手抓著排骨起來嗑耶。」


  她伸出沾滿油光的左手想要格檔我的攝影鏡頭,昂貴
的機器要是沾上了油,我可是損失慘重。


  我怪叫一聲向後跳開,閃避了黑眼圈的動作。


  這麼一跳,後腳跟絆著椅腳,連帶的使我整個人向後
仰倒,摔的結結實實。


  我的後腦杓狠狠的撞上了沙發木柄,強烈的敲擊力道
使眼前金星亂冒,我躺在地上昏了過去。

 

  閉著眼,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五分鐘,也許是一個
小時。


  漸漸恢復知覺,溫水般的暖意包覆著我的身軀,臉頰
觸感綿柔,像是枕在高級靠枕上那樣的舒適。


  強烈的酒氣緊接著傳入我的嗅覺範圍,烈火燒灼般的
香氣,那是伏特加特有的味道。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枕在阿咪的大腿上,腦子裡昏昏
沈沈的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阿咪低頭看著我,手中還拿著一個小小的玻璃杯,那
裡頭透明搖晃的酒液,不正是俄國的特產伏特加嗎?


  「你做惡夢喔,滿頭大汗的。」阿咪滿臉通紅,打了
個酒嗝。


  「哦……沒什麼事。」我沒有告訴她,我夢見了好久
以前,那曾經發生的過往。


  阿咪放下酒杯,動作輕柔的替我按著太陽穴,緩緩摩
娑。


  「還說沒有事,你在哭耶。」


  我在哭?


  我伸手蓋在臉上,就摸到了兩行冰冷,在這極冬之地
,流出來的淚也不會是熱的。


  「從來沒看過你流眼淚,真的好稀奇喔,我以為你是
鋼鐵硬漢,寧願死也不會落淚呢。」


  「別胡說八道,我睡多久了?」


  「好一陣子囉,你看這瓶酒都快被我喝乾了。」阿咪
搖晃著那即將淨空的酒瓶,看起來就像那罐深藏在老舊國
宅的冰箱,我一直捨不得喝完的伏特加。


  記憶似乎有些間斷,幾個模糊的片段無法連結起來,
那無聲黑白的夢,是不是曾經確切發生過的事,這麼多年
了,只有那一幕依舊清晰。
 

  暴雪像張巨大的蛛網覆蓋了歷史悠久的城市,站在窗
邊觀望,就連紅場也被染的雪白一片,花崗石的雕刻在寒
風中顫抖,列寧無聲的呻吟訴說著零度以下,瘋狂的喘息



  我呆呆的望著野獸般咆哮的狂風雪,無力於銀白色之
上漠然空洞的黑,這場雪,究竟還要下到什麼時候方歇?


  阿咪替暖爐添了煤油,自顧自的爬上我的床,拉起棉
被蒙著頭就睡。


  我在俄羅斯,在莫斯科的民族飯店裡,那盞煤油暖爐
火光搖曳,關上燈之後,一閃一閃的。


  我點起煙,深吸一口,聽見了煙草燃燒爆裂的聲響。


  就像,在那老舊國宅裡似的,我望著火光出神。


  又怔怔地,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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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忘了你是必然的結果,那麼不如就這樣結束吧
。」


  寒冬,令人牙關打顫的刺骨冰風。


  以前讀的小說裡,常有形容冰天雪地的情景,都說那
是漫天風雪,冰凍三尺,放眼所及盡是銀白世界。


  多麼華麗卻不切實際的詞彙造成想像,那是在南國之
島出生的人們永遠無法體驗的寒冷世界。


  我在莫斯科,才真正見識到所謂的寒冷。


  零下二十八度的低溫,讓我的工作人員們全數躲在旅
館裡猛打哆嗦,從未經歷過的究極寒冷風暴,讓我們不得
不停止拍攝工作,等待這一陣風雪過境。


  打個噴嚏,鼻子就會掉下來的形容方式聽起來是誇張
了點,但我卻相信,在這連血液都快結冰的莫斯科,恐怕
我打個噴嚏頭就掉落地了。


  一個禮拜之前,為了某唱片公司的大牌歌手MV拍攝
,我們將數百公斤的器材和二十幾位工作人員全數開拔到
了這猶如冰寒地獄的極地北國進行拍攝工作。


  大牌歌手人還沒到,我們只好先進行取景及其他的拍
攝工作,沒想到才開始三天,就碰上了罕見的元月暴風雪
,將所有的工作人員,包括我在內都困在飯店裡不得動彈



  這幾天的狂風暴雪,都讓人愁眉苦臉,要是風雪再不
停,我們就不得將這次開拔遠征的費用認賠吃下,那將是
一筆不小的損失。


  當地的地陪奇克˙索拉夫先生告訴我們,這種突如其
來的大風雪長則持續一週,短則兩三天,全憑運氣。


  索拉夫是美俄混血兒,曾經在台灣學習了兩年的中文
,與我們的對談溝通,都以中文進行。


  來俄國之前曾經聽說,這幾年因為俄國經濟起飛,人
民所得突飛猛進,都養成了高傲的個性,對於外來客相當
不友善。


  不過在索拉夫先生的身上,我們並不感覺到那股目中
無人的傲氣,也許是因為他曾經待過台灣,對於從台灣來
的客人也有種鄉親土親的情感吧。


  「Roy,你覺得我們該提早回去嗎,『他』應該也是
因為這樣的天氣才沒辦法過來吧。」助導阿咪長吁短嘆的
詢問著我的意見,她口中的『他』,自然就是我們苦等不
至的大牌歌手Jason張。


  「妳別開玩笑,這一次出來花了公司多少錢啊,唱片
公司的票連個鬼影都還沒見到,這些器材的運費可不是開
玩笑的。」我一掌拍在阿咪的頭上。


  阿咪這個小妞,從我開設工作室以來便一直跟著我,
擔任助理導演跟會計的工作,工作室平常的營收,全都交
由她來管理,她會這麼說肯定也有她的道理。


  阿咪裹著防寒大衣,一張小臉蛋紅通通的,不斷的搓
手呼氣。


  在這兒台灣所謂的羽絨風衣全都派不上用場,我們穿
的都是跟飯店櫃臺借的皮毛大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皮
草,但是保暖效果一流,讓我們這些從來沒見過天寒地凍
的台灣人得到一點喘息的機會。


  「幹他媽的,什麼鬼天氣,真是冷到爆了。」我望著
窗外始終沒有停歇跡象的風雪,用力咒罵了一聲。


  「妳去叫小陳他們過來,別窩在房裡打撲克了,我有
事情要告訴他們。」


  阿咪點頭應好之後隨即走出我的房間,到隔壁去叫小
陳、羅克、鯊魚等人。


  那幾個人都是我的工作人員,羅克是我的軍中學弟,
而小陳和鯊魚都在這一行做過好一陣子,對於拍攝工作有
著豐富的經驗。


  連日悶在民族飯店讓大家的心情都略顯低落,莫名的
低氣壓瀰漫在工作人員之間,要角沒到,使核心的拍攝工
作無法開始也是一大主因。


  挑選這一間在特維爾大街上的飯店是有其原因的,Jason
這一次的新歌,有首叫做『鐵血銀狼』的重金屬歌曲,歌
詞影射了共產主義社會的崩壞與瓦解,所以我們必須在列
寧的土地上擷取共產社會的殘存靈魂。


  民族飯店離紅場只有咫尺之遙,雖然住宿費用貴了點
,我還慶幸著這次不惜血本住進這裡。倘若當初為了省那
一點小錢而選擇一般街邊的破旅館,碰上這次大風雪的情
況可能就不只是行程受困這麼簡單而已了。


  阿咪領著那幾個樂天派的大男生進入我的房間,一邊
對我擠眉弄眼的,我一時還沒搞清楚她究竟想表達什麼。


  「先坐下,我想跟大家商量幾件事。」


  本來還在和小陳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的羅克見我臉色
不善,也隨即收起玩心,努力裝著嚴肅的樣子。


  我清了清喉嚨,斜倚在紅桃木的把手旁,對著他們解
釋現在我們所碰到的狀況。


  「索拉夫先生說,這次的大風雪可能明天就結束,也
可能持續一兩個禮拜。我們已經在這裡困了兩天,找你們
來是因為公司的股份大家都有份,我想跟大家商量一下,
要賭一把,還是盡快閃人?」我慢慢的對大家說明我的想
法。


  羅克馬上舉手發言:「學長,其實沒什麼好煩惱的吧
,雪不停,我們也沒辦法閃人啊,也只能等不是嗎?聽說
連火車都沒辦法開,鐵軌結冰耶,幹超威的。」


  我點頭:「我知道這個問題,如果要避免最大的損失
,也許可以冒著風雪用卡車把機器載到機場,一等機場開
放就上飛機回家去。」


  「Roy,這種作法還是有風險存在吧,我擔心如果出了
什麼差錯,就連機器也血本無歸耶。」阿咪坐在我身旁的
椅子上,仰著頭看我。


  鯊魚和小陳也點頭附和,其實我很清楚他們心裡的想
法,除了我和阿咪之外,這群渾小子根本就沒人擔心可能
會承擔的虧損狀況。


  他們從沒來過莫斯科,還沒玩夠本之前,不可能輕易
離開這個新興的歐亞大國。


  我一拍手掌,「好,那就決定等下去,到時回台灣之
後大家可別反咬我一口說我一意孤行,我可是很民主的開
過會了喔。」


  「好啦,你別那麼婆婆媽媽,工作的時候怎麼從不見
你那麼民主?」鯊魚哈哈大笑,沒有放過拿話酸我的機會



  「學長,反正長夜漫漫,過來我們那間打麻將吧,飯
店的服務生幫我們搞了一張四方桌,再找個墊子就可以搓
兩圈了。」


  我心內莞爾,他們早就找到了排遣時間的玩意,羅克
這趟帶那副『東方不敗』的麻將牌來,還真是帶對了。


  「你們玩吧,我把接下來要作的工作細節想一下,等
風雪停了,我們可是得日夜不停的趕工。」我對他們搖搖
頭,讓三人回房去。


  索拉夫也和我們道別,在地下一樓的酒吧還有朋友在
等他。


  我對阿咪說:「妳也回房間去吧,自己找點事情作。



  「幹嘛急著趕人走啊,你該不會約了金絲貓來房間吧
?」阿咪沒好氣的瞅著我。


  我摸摸她的頭,在她光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我吃
不慣重口味的,洋妞身上都有臊味,這就跟我不敢吃羊肉
爐的道理是一樣的。」我笑說。


  阿咪睜大了眼:「你怎麼知道洋妞有臊味,啊好啊陳
品宣你真的上過洋妞,哇靠超噁心,你以後別跟我上床。



  「我聽羅克講的。」


  「有問題妳去問他,那個小子最喜歡泡洋妞。」


  我三催四請的把阿咪請出我的房間,她心不甘情不願
的回去了,偷得片刻清閒,我點起一支煙,慢慢的品味著



  阿咪小我四歲,初識她的場合非常有趣,認識她之前
,我從沒碰過這麼有意思的女孩子。


  不,也許有一個,瘋狂的程度遠勝阿咪的女人。


  記得那是個充滿冰涼氣泡的夜晚,天空像是被人塗上
了灰泥,每一聲雷響,都使天空出現裂痕。


  我還是個不成氣候的自由影像工作者,在當年B2B企
業風潮中網站設計圖稿維生,每個月的收入,都只夠溫飽
,更別提什麼鴻圖大展的大事業。


  當兵時和羅克談過的雄心壯志,早在都市艱難生活的
洪流中淹沒了,每天我都渾渾噩噩的工作,睡覺,有點小
錢的時候,就借酒澆愁。


  我所租的小公寓,說是公寓還太好聽了點,其實只是
間三十幾年的破國宅,屋裡到處漏水,我也沒有錢去修,
只能讓它每天晚上滴滴答答的響個不停。


  好處是,位於公寓頂樓部分有個小平台,擁有者是個
榮民伯伯,他將這小平台搞的像空中花園似的,也歡迎住
戶上去陪他泡茶聊天。


  獨居的我,便常常到樓頂找伯伯泡茶,順道嚐嚐他道
地的湖南菜,他的鄉音很重,和他對談時需要非常專注的
揣測話中含意,我們之間常有牛頭不對碼嘴的爆笑對話。


  有一天,我空著肚子蹭到了頂樓,想找榮民伯伯要頓
家鄉菜吃,他的小閣樓卻暗通通的,看起來不像有人在家
的樣子。


  我才想起這時候老伯伯都到附近的榮民會所聚會,打
點小牌,沒到十點是不會回來。


  我覺得索然無味,今晚看來又得以泡麵果腹,我站在
鐵絲網圍籬邊抽煙,嗆喉的黃長壽讓我覺得頭暈目眩。


  一股難言的酸澀就這樣隨著煙霧悄悄的湧上心頭,我
覺得無計可施,人生似乎不如想像中的美好,對媽媽的承
諾,兩年了,我一個也沒達成。


  二十八歲了,竟然還在這兒長吁短嘆,顧盼自憐,有
些人在最失望無助的時候,就會變的憤世嫉俗了起來,我
好像也是那種人。


  這裡是幾十年前蓋的集合住宅,住戶早就搬的零零落
落,從我所在之處可以看見周圍的幾棟公寓,點的燈火的
人家上下加起來不超過五戶。


  如果這裡拆了,那我便真的無處可去了。


  突然我發現對面四樓靠著我這方向的房間,燈亮了起
來。


  不知怎麼著,我下意識的深吸了一口煙,嗆的我咳嗽
不止。


  對面的房裡,有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裸著上半身,在
房裡左右踱步。


  女人的身體四肢細長,肌膚白的像剔透的玉石,她的
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底褲,就這樣在我眼前春光大露。


  我睜大了眼,搞不懂這女人心裡在想什麼,她的房間
距離我所在的頂頭至多不超過十公尺,任誰都知道,想在
房裡幹什麼事都應該拉上窗簾,可那女人沒這麼做。


  然後我看見了她的手臂上有許多瘀青,小小塊的,像
是用手指捏出來的痕跡。


  我無法移開我的視線,眼前所見到的情景實在太過詭
異,我甚至懷疑我看到的可能不是個『人』。


  那個女孩,在自己的房裡開始跳舞,赤裸著胴體,她
抬腳伸展四肢。


  異色的情境像流離失所的旖旎幻夢,飄然地來到我的
腦中。


  那個女人發現了我在看她。


  她站在窗前,不閃不避的與我四目相對,她雪白的鎖
骨,細弱的臂膀,和粉紅色的乳房都近在眼前,彷彿伸手
可取。


  女人給了我一個甜美的微笑,使我連忙回身,將目光
從她的身上移開。


  笑容很美,但是她深黑的眼窩配上那樣的笑容,看起
來卻是鬼氣逼人。



  我開始質疑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不乾淨的東西,偷偷回
頭再看一眼。


  那個女孩還是站在窗前,而且她有腳,漂亮的長腿。



  應該不是鬼吧,我想。


  過了不久,我再度回頭看那房間,那女孩已經穿上襯
衫,盤著美腿坐在書桌前,沒有再轉過頭看我一眼。


  為什麼之前從來沒有注意過那個女孩子?


  每天在這兒進進出出,總能碰上一兩回吧。


  我努力的壓抑著心裡不斷冒出的疑問,搔著頭回到我
自己的住處。


  泡了一碗麵,坐在客廳昏暗的燈光裡慢慢的吃。


  食之無味,女孩的影像太過震撼,至今還在我的腦海
中盤旋不去。


  我從冰箱取出了上禮拜買的伏特加,晃晃瓶子,也只
剩不到三分之一,加點汽水應該還能撐個幾天。


  就這樣準備好了酒和汽水,我躺在沙發上看重播的威
龍闖天關,這一部片,我已經看了不下三十次,但每次龍
祥重播,我就會坐下來看完它。


  自斟自飲,逐漸的我睡意漸濃,漫無目的的幻想著那
個女孩可能是浪漫的現實主義者,她不畏懼世俗的目光,
勇於展現自己之類的無聊思考。


  電影也逐漸接近尾聲。



  星爺說:「老婆,他們都是什麼人啊?」


  梅豔芳說:「都是官啊。」


  星爺說:「嘩!官哪!」



  我的門扣扣的響了。



  這幾聲敲門聲,趕跑了我的睡意,一顆心提到了喉嚨
口。


  從來沒有人敲過我的門,酒精像銳利的刀般割著我的
腦袋,我在想是不是老伯伯送宵夜來給我吃。



  開門。



  「哈囉。」是個女人的聲音,而且還甜滋滋的。


  我揉了揉眼,才看清楚她的容貌,小小的臉蛋上五官
精緻,只是那黑眼窩佔了很大的份量。


  女孩微笑,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你……剛剛在偷看我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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