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忘了你是必然的結果,那麼不如就這樣結束吧
。」
寒冬,令人牙關打顫的刺骨冰風。
以前讀的小說裡,常有形容冰天雪地的情景,都說那
是漫天風雪,冰凍三尺,放眼所及盡是銀白世界。
多麼華麗卻不切實際的詞彙造成想像,那是在南國之
島出生的人們永遠無法體驗的寒冷世界。
我在莫斯科,才真正見識到所謂的寒冷。
零下二十八度的低溫,讓我的工作人員們全數躲在旅
館裡猛打哆嗦,從未經歷過的究極寒冷風暴,讓我們不得
不停止拍攝工作,等待這一陣風雪過境。
打個噴嚏,鼻子就會掉下來的形容方式聽起來是誇張
了點,但我卻相信,在這連血液都快結冰的莫斯科,恐怕
我打個噴嚏頭就掉落地了。
一個禮拜之前,為了某唱片公司的大牌歌手MV拍攝
,我們將數百公斤的器材和二十幾位工作人員全數開拔到
了這猶如冰寒地獄的極地北國進行拍攝工作。
大牌歌手人還沒到,我們只好先進行取景及其他的拍
攝工作,沒想到才開始三天,就碰上了罕見的元月暴風雪
,將所有的工作人員,包括我在內都困在飯店裡不得動彈
。
這幾天的狂風暴雪,都讓人愁眉苦臉,要是風雪再不
停,我們就不得將這次開拔遠征的費用認賠吃下,那將是
一筆不小的損失。
當地的地陪奇克˙索拉夫先生告訴我們,這種突如其
來的大風雪長則持續一週,短則兩三天,全憑運氣。
索拉夫是美俄混血兒,曾經在台灣學習了兩年的中文
,與我們的對談溝通,都以中文進行。
來俄國之前曾經聽說,這幾年因為俄國經濟起飛,人
民所得突飛猛進,都養成了高傲的個性,對於外來客相當
不友善。
不過在索拉夫先生的身上,我們並不感覺到那股目中
無人的傲氣,也許是因為他曾經待過台灣,對於從台灣來
的客人也有種鄉親土親的情感吧。
「Roy,你覺得我們該提早回去嗎,『他』應該也是
因為這樣的天氣才沒辦法過來吧。」助導阿咪長吁短嘆的
詢問著我的意見,她口中的『他』,自然就是我們苦等不
至的大牌歌手Jason張。
「妳別開玩笑,這一次出來花了公司多少錢啊,唱片
公司的票連個鬼影都還沒見到,這些器材的運費可不是開
玩笑的。」我一掌拍在阿咪的頭上。
阿咪這個小妞,從我開設工作室以來便一直跟著我,
擔任助理導演跟會計的工作,工作室平常的營收,全都交
由她來管理,她會這麼說肯定也有她的道理。
阿咪裹著防寒大衣,一張小臉蛋紅通通的,不斷的搓
手呼氣。
在這兒台灣所謂的羽絨風衣全都派不上用場,我們穿
的都是跟飯店櫃臺借的皮毛大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皮
草,但是保暖效果一流,讓我們這些從來沒見過天寒地凍
的台灣人得到一點喘息的機會。
「幹他媽的,什麼鬼天氣,真是冷到爆了。」我望著
窗外始終沒有停歇跡象的風雪,用力咒罵了一聲。
「妳去叫小陳他們過來,別窩在房裡打撲克了,我有
事情要告訴他們。」
阿咪點頭應好之後隨即走出我的房間,到隔壁去叫小
陳、羅克、鯊魚等人。
那幾個人都是我的工作人員,羅克是我的軍中學弟,
而小陳和鯊魚都在這一行做過好一陣子,對於拍攝工作有
著豐富的經驗。
連日悶在民族飯店讓大家的心情都略顯低落,莫名的
低氣壓瀰漫在工作人員之間,要角沒到,使核心的拍攝工
作無法開始也是一大主因。
挑選這一間在特維爾大街上的飯店是有其原因的,Jason
這一次的新歌,有首叫做『鐵血銀狼』的重金屬歌曲,歌
詞影射了共產主義社會的崩壞與瓦解,所以我們必須在列
寧的土地上擷取共產社會的殘存靈魂。
民族飯店離紅場只有咫尺之遙,雖然住宿費用貴了點
,我還慶幸著這次不惜血本住進這裡。倘若當初為了省那
一點小錢而選擇一般街邊的破旅館,碰上這次大風雪的情
況可能就不只是行程受困這麼簡單而已了。
阿咪領著那幾個樂天派的大男生進入我的房間,一邊
對我擠眉弄眼的,我一時還沒搞清楚她究竟想表達什麼。
「先坐下,我想跟大家商量幾件事。」
本來還在和小陳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的羅克見我臉色
不善,也隨即收起玩心,努力裝著嚴肅的樣子。
我清了清喉嚨,斜倚在紅桃木的把手旁,對著他們解
釋現在我們所碰到的狀況。
「索拉夫先生說,這次的大風雪可能明天就結束,也
可能持續一兩個禮拜。我們已經在這裡困了兩天,找你們
來是因為公司的股份大家都有份,我想跟大家商量一下,
要賭一把,還是盡快閃人?」我慢慢的對大家說明我的想
法。
羅克馬上舉手發言:「學長,其實沒什麼好煩惱的吧
,雪不停,我們也沒辦法閃人啊,也只能等不是嗎?聽說
連火車都沒辦法開,鐵軌結冰耶,幹超威的。」
我點頭:「我知道這個問題,如果要避免最大的損失
,也許可以冒著風雪用卡車把機器載到機場,一等機場開
放就上飛機回家去。」
「Roy,這種作法還是有風險存在吧,我擔心如果出了
什麼差錯,就連機器也血本無歸耶。」阿咪坐在我身旁的
椅子上,仰著頭看我。
鯊魚和小陳也點頭附和,其實我很清楚他們心裡的想
法,除了我和阿咪之外,這群渾小子根本就沒人擔心可能
會承擔的虧損狀況。
他們從沒來過莫斯科,還沒玩夠本之前,不可能輕易
離開這個新興的歐亞大國。
我一拍手掌,「好,那就決定等下去,到時回台灣之
後大家可別反咬我一口說我一意孤行,我可是很民主的開
過會了喔。」
「好啦,你別那麼婆婆媽媽,工作的時候怎麼從不見
你那麼民主?」鯊魚哈哈大笑,沒有放過拿話酸我的機會
。
「學長,反正長夜漫漫,過來我們那間打麻將吧,飯
店的服務生幫我們搞了一張四方桌,再找個墊子就可以搓
兩圈了。」
我心內莞爾,他們早就找到了排遣時間的玩意,羅克
這趟帶那副『東方不敗』的麻將牌來,還真是帶對了。
「你們玩吧,我把接下來要作的工作細節想一下,等
風雪停了,我們可是得日夜不停的趕工。」我對他們搖搖
頭,讓三人回房去。
索拉夫也和我們道別,在地下一樓的酒吧還有朋友在
等他。
我對阿咪說:「妳也回房間去吧,自己找點事情作。
」
「幹嘛急著趕人走啊,你該不會約了金絲貓來房間吧
?」阿咪沒好氣的瞅著我。
我摸摸她的頭,在她光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我吃
不慣重口味的,洋妞身上都有臊味,這就跟我不敢吃羊肉
爐的道理是一樣的。」我笑說。
阿咪睜大了眼:「你怎麼知道洋妞有臊味,啊好啊陳
品宣你真的上過洋妞,哇靠超噁心,你以後別跟我上床。
」
「我聽羅克講的。」
「有問題妳去問他,那個小子最喜歡泡洋妞。」
我三催四請的把阿咪請出我的房間,她心不甘情不願
的回去了,偷得片刻清閒,我點起一支煙,慢慢的品味著
。
阿咪小我四歲,初識她的場合非常有趣,認識她之前
,我從沒碰過這麼有意思的女孩子。
不,也許有一個,瘋狂的程度遠勝阿咪的女人。
記得那是個充滿冰涼氣泡的夜晚,天空像是被人塗上
了灰泥,每一聲雷響,都使天空出現裂痕。
我還是個不成氣候的自由影像工作者,在當年B2B企
業風潮中網站設計圖稿維生,每個月的收入,都只夠溫飽
,更別提什麼鴻圖大展的大事業。
當兵時和羅克談過的雄心壯志,早在都市艱難生活的
洪流中淹沒了,每天我都渾渾噩噩的工作,睡覺,有點小
錢的時候,就借酒澆愁。
我所租的小公寓,說是公寓還太好聽了點,其實只是
間三十幾年的破國宅,屋裡到處漏水,我也沒有錢去修,
只能讓它每天晚上滴滴答答的響個不停。
好處是,位於公寓頂樓部分有個小平台,擁有者是個
榮民伯伯,他將這小平台搞的像空中花園似的,也歡迎住
戶上去陪他泡茶聊天。
獨居的我,便常常到樓頂找伯伯泡茶,順道嚐嚐他道
地的湖南菜,他的鄉音很重,和他對談時需要非常專注的
揣測話中含意,我們之間常有牛頭不對碼嘴的爆笑對話。
有一天,我空著肚子蹭到了頂樓,想找榮民伯伯要頓
家鄉菜吃,他的小閣樓卻暗通通的,看起來不像有人在家
的樣子。
我才想起這時候老伯伯都到附近的榮民會所聚會,打
點小牌,沒到十點是不會回來。
我覺得索然無味,今晚看來又得以泡麵果腹,我站在
鐵絲網圍籬邊抽煙,嗆喉的黃長壽讓我覺得頭暈目眩。
一股難言的酸澀就這樣隨著煙霧悄悄的湧上心頭,我
覺得無計可施,人生似乎不如想像中的美好,對媽媽的承
諾,兩年了,我一個也沒達成。
二十八歲了,竟然還在這兒長吁短嘆,顧盼自憐,有
些人在最失望無助的時候,就會變的憤世嫉俗了起來,我
好像也是那種人。
這裡是幾十年前蓋的集合住宅,住戶早就搬的零零落
落,從我所在之處可以看見周圍的幾棟公寓,點的燈火的
人家上下加起來不超過五戶。
如果這裡拆了,那我便真的無處可去了。
突然我發現對面四樓靠著我這方向的房間,燈亮了起
來。
不知怎麼著,我下意識的深吸了一口煙,嗆的我咳嗽
不止。
對面的房裡,有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裸著上半身,在
房裡左右踱步。
女人的身體四肢細長,肌膚白的像剔透的玉石,她的
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底褲,就這樣在我眼前春光大露。
我睜大了眼,搞不懂這女人心裡在想什麼,她的房間
距離我所在的頂頭至多不超過十公尺,任誰都知道,想在
房裡幹什麼事都應該拉上窗簾,可那女人沒這麼做。
然後我看見了她的手臂上有許多瘀青,小小塊的,像
是用手指捏出來的痕跡。
我無法移開我的視線,眼前所見到的情景實在太過詭
異,我甚至懷疑我看到的可能不是個『人』。
那個女孩,在自己的房裡開始跳舞,赤裸著胴體,她
抬腳伸展四肢。
異色的情境像流離失所的旖旎幻夢,飄然地來到我的
腦中。
那個女人發現了我在看她。
她站在窗前,不閃不避的與我四目相對,她雪白的鎖
骨,細弱的臂膀,和粉紅色的乳房都近在眼前,彷彿伸手
可取。
女人給了我一個甜美的微笑,使我連忙回身,將目光
從她的身上移開。
笑容很美,但是她深黑的眼窩配上那樣的笑容,看起
來卻是鬼氣逼人。
我開始質疑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不乾淨的東西,偷偷回
頭再看一眼。
那個女孩還是站在窗前,而且她有腳,漂亮的長腿。
應該不是鬼吧,我想。
過了不久,我再度回頭看那房間,那女孩已經穿上襯
衫,盤著美腿坐在書桌前,沒有再轉過頭看我一眼。
為什麼之前從來沒有注意過那個女孩子?
每天在這兒進進出出,總能碰上一兩回吧。
我努力的壓抑著心裡不斷冒出的疑問,搔著頭回到我
自己的住處。
泡了一碗麵,坐在客廳昏暗的燈光裡慢慢的吃。
食之無味,女孩的影像太過震撼,至今還在我的腦海
中盤旋不去。
我從冰箱取出了上禮拜買的伏特加,晃晃瓶子,也只
剩不到三分之一,加點汽水應該還能撐個幾天。
就這樣準備好了酒和汽水,我躺在沙發上看重播的威
龍闖天關,這一部片,我已經看了不下三十次,但每次龍
祥重播,我就會坐下來看完它。
自斟自飲,逐漸的我睡意漸濃,漫無目的的幻想著那
個女孩可能是浪漫的現實主義者,她不畏懼世俗的目光,
勇於展現自己之類的無聊思考。
電影也逐漸接近尾聲。
星爺說:「老婆,他們都是什麼人啊?」
梅豔芳說:「都是官啊。」
星爺說:「嘩!官哪!」
我的門扣扣的響了。
這幾聲敲門聲,趕跑了我的睡意,一顆心提到了喉嚨
口。
從來沒有人敲過我的門,酒精像銳利的刀般割著我的
腦袋,我在想是不是老伯伯送宵夜來給我吃。
開門。
「哈囉。」是個女人的聲音,而且還甜滋滋的。
我揉了揉眼,才看清楚她的容貌,小小的臉蛋上五官
精緻,只是那黑眼窩佔了很大的份量。
女孩微笑,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你……剛剛在偷看我對不對?」
- Jan 21 Mon 2008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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