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鬱已久的灰色天空終於露出了曙光,耐不住性子的
陽光就像萬道金箭射穿了還來不及消散的烏雲,一掃城市
的灰濛景象,就連在柏油路旁啄食麵包碎屑的小麻雀,也
抬起頭仰望藍天。
雖然還閉著眼睛,我依然能夠感覺到陽光耀眼的刺目
灼熱,昨晚飢寒交迫之下,我在體力不支的情況下進入夢
鄉,本以為會就此一覺不醒,沒想到這條命還不到歸天的
時刻。
我瞇著眼,舒展酸痛僵硬的臂膀,關節爆出了摩擦的
聲響,痛得讓我叫出了聲。
熟悉的身影蹲在我的前方,好整以暇的看著疲憊狼籍
的我。
她不知道已經在我面前蹲了多久,白淨的臉蛋配合著
纖薄嘴角的微笑,她沒有出聲叫醒我,只是靜靜的等我醒
來。
我發現身上蓋了一件薄外套,帶著佛手柑香氣的女用
外套。
「幾點了?」我揉著眼睛,意識還未完全清醒,張著
嘴猛打哈欠。
「六點多一點點。」黑眼圈拉著我的手,協助我支撐
著酸麻的大腿站起。
「你居然就這樣在外面睡一整晚,都不怕會冷死嘛?
」
「真是太亂來了。」略帶責罵意味的薄嗔微怒。
「我也不想,只不過沒有得到妳的回應之前,我還不
想就這麼罷手。」
也許是有點逞強,在那個寂寞恐慌達到極盛頂點的當
下,誰還顧的了男人的自尊心?
「好啦,以後不許這樣,知道嗎?」黑眼圈淡淡的說
著。
她說以後,是不是代表著我和她之間,還有『以後』
。
「我覺得你最好回去洗個澡,然後我們去吃早餐,多
虧你讓我能夠吃到暌違一整年的早餐,我已經很久沒有看
見清晨的陽光了。」黑眼圈笑說。
順著她的吩咐,我回到自己的住處淋浴,腦袋昏昏沈
沈一時疏忽了熱水的控制量,大量滾燙的熱水從蓮蓬頭噴
出,把我燙的哇哇大叫。
除了自己的慘叫聲,我還聽見了黑眼圈如風鈴清脆的
笑聲,原來她前腳後腳的也進了我的房間。
將溫度調整適中之後,我讓溫水從頭淋遍身上的每一
個細胞,張開全身的毛孔釋放出體內的陰鬱。
我是面帶著微笑走出浴室的,舒服的熱水澡能夠使人
心情愉悅,這點肯定不假。
黑眼圈坐在客廳,嘴裡咬著我放在桌上的長壽煙,她
換上了類似網球裝的黑色小圓裙,上身套著一件條紋POLO
衫,然後外罩昨晚讓我充當棉被使用的薄外套。
我的身上還只圍著條浴巾,赤著精瘦的上半身,怔怔
出神的看著她。
「你幹嘛,渾身排骨也想賣肉,趕快去穿衣服啦。」
黑眼圈咬著濾嘴說話的樣子使人發噱,就像裝扮俏麗可愛
的不良太妹。
「不……我只是從沒看過妳這樣穿著,一時不太習慣
所以看傻了。」我居然有些羞赧,對她來說我已經是個男
人了,可對我來說,她還是個女孩啊。
黑眼圈站起身,滴溜溜的轉了個圈,黑色裙擺隨著她
的動作飛揚舞動。
「好看嗎?」
「美不勝收。」我頓了一會兒,才吐出這句話。
「成語不是這樣用的吧,笨蛋!」她吐著舌頭對我扮
鬼臉,笑意盈盈。
我想起了德布西的牧神午後前奏曲,我就像那個追逐
著仙女的牧羊人,拼了命的趕著羊在林中追逐仙女的腳步
,只不過我希望這難得的美好時光不是夢,不會讓我在錯
愕中醒來。
腳步輕快的踏在柏油路上,清晨的空氣微涼,我和黑
眼圈併著肩緩步而行。
目的地是巷口的早餐店,和煦陽光照耀之下,就連平
時看起陳舊的社區,也多了份古老的韻味。
我心情大好,東張西望的觀察晨間景色,不知有多久
沒這麼愉快了。
黑眼圈主動挽起我的手,配合著我的腳步靈巧跳動。
她就像一隻築巢於城市的家燕,在我的身邊來回穿梭
,然而到現在我都尚未明白,為什麼昨晚她會如此冷淡。
也許是我還不瞭解她,還不能融入她的生命裡,她的痛苦
與我無關,冷漠也只是對一個局外人釋出的防衛姿態。
一個晚上,改變了我們之間的關係,能夠就此開始進
展嗎?
我曾經為了愛戀傷神苦惱。
這些日子裡不斷的自我煎熬。
她是弟弟曾經深愛過的女孩,也為了她,從我的生命
中消失。
幾年後,我愛上了同一個女孩,然而弟弟已經看不見
我和她的改變。
這樣算不算橫刀奪愛?還有黑眼圈口中說的『遺忘』
,又是怎麼一回事?諸多的問題開始發酵,在我心裡猶如
深海氣泡般不斷浮現。
有人說,橫刀奪愛才算是愛,那麼我橫奪我深愛的弟
弟曾經愛過的人,那又算不算是愛?
就憑我的年紀與歷練,也許還不足以看穿這一切複雜
,我也只能在這擋不住的洪濤之中,隨波逐流。
「火腿三明治,不加小黃瓜。」黑眼圈站在香氣四溢
的調理台前向老闆點餐,回頭笑問我要吃些什麼。我還在
猶豫中沉思,直到她叫了我兩三聲,才反應過來。
「跟妳吃一樣的就好,我還要杯中冰奶。」
黑眼圈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嘰哩呱拉的說個不停,我
看著她少見的神采飛揚,一邊將冰涼的奶茶吞下肚裡,靜
靜的聽著。
她聊到了這些年來,自從父母親過世之後,她也從學
校離開,來不及完成的大學學業使她懊悔無比。
但是,她也早已沒有動力繼續往上唸書。
她很聰明,成績頂尖優異,卻也只能迫於現實無奈選
擇放棄。
父母親的驟逝,無情且肯定的打破了她往後人生的規
劃。
「不如說,對於自己的人生,我早就不抱著任何希望
。」
在那幾千個日子裡,她的世界幽暗無光,社會的變化
與她無關,黑眼圈將自己封閉於陰冷的自我空間裡,靠著
自己吐出的二氧化碳呼吸。
「父母親的保險金官司還在打,但是我已經很久沒有
出庭了。」她眨眨眼,彷彿事不關己。
「這攸關妳自己的權益,為什麼不去?」
「政府派給我的律師很爛,因為不用錢的,而我沒有
錢去請更好的律師。」
「當時妳的家境不錯,照理來說,保險應該也不少吧
,難道全都在打官司嗎?」我對這整件事情產生了疑問。
「只有一筆意外險賠了下來,一千多萬。」
「那夠生活好一陣子了,完成學業也不虞匱乏吧?」
「錢,都被我阿姨拿走了。」她淡淡的說,就像在聊
陌生人的故事。
鉅額的保險金,引來了周遭親友的覬覦,我常在電視
新聞報導中看見這種令人悲傷的消息,怎想的到黑眼圈正
是其中的主角。
「她每個月會存五千塊到我的戶頭,不過那也是一開
始的事,我已經一年多沒有收到她的錢了。」
「那……妳靠什麼生活?」我萬分訝異,驚訝的不是
她的遭遇,而是我竟對她如此陌生,相處半年多,我竟然
麻木不仁地從未過問她的生活。
「可以不提嗎?」黑眼圈幽幽說著,眼神冷漠如冰。
我在心裡咒罵自己,為什麼又讓她露出這種表情,前
天晚上,當我興高采烈的向他告知得獎消息時,不就讓這
樣的鋒寒眼神給重重刺傷了嗎。
我知道我對她的喜愛,然而這一份感情還不夠延伸到
她心內的黑暗處,我摸不著,也幫不了。
多麼沈重的無力感作祟,我的心酸澀的像顆未熟的檸
檬,痛苦也只是剛剛開始而已。
「不~過。」她突然提高聲調。
「我現在過得很好,你不用替我擔心,我已經準備去
上班,找個正常的工作好好的過生活。」一個頃刻的心情
轉換,黑眼圈又喜上眉梢。
「跟你說喔,昨天我看信箱,之前投的履歷有人要用
我耶。是一間翻譯社,我想去當法文的翻譯助理。」
「真的!」
「太好了,有了工作,生活也會比較有目標一點吧?
」我笑說。
「那當然,現在沒目標的可剩下你囉,我們不能在像
以前那樣,整天窮的要命,又無計可施啦。」黑眼圈越說
越高興,笑語盈盈使我如沐春風。
有種感覺,我們之間那池沈鬱的死水逐漸的開始流動
,找到了出口,不知道會往哪兒流去。
「我已經打開了自己的路,這次得獎,應該會替我帶
來不少工作,到時就比看看誰比較忙吧。」我允諾黑眼圈
,我們一定要比現在過的更好。
回到住處,黑眼圈向我揮揮手,蹦蹦跳跳的進了自己
的房間,而我翻出以前的相簿。
經歷了這麼多事,他讓我回憶起與弟弟生活的時光,
長久以來,就連品恆的面貌也在我腦中逐漸模糊。
看著品恆高中時與我合照的青澀笑臉,還有上剛大學
時,那稚氣未脫的褐色染髮,我感到懷念。
『品恆,已經不在了。』
那一夜,風急雨驟,我冒著足以讓人視線不清的豪雨
,騎車狂飆到了東北海岸。
兩個小時前,品恆在我的語音信箱中留言,告訴我,
他即將走了。
聰明如他,竟勘不破深重情關,黑眼圈,是他第一個
女朋友。我不知道後來他和黑眼圈之間發生過什麼事,那
時候甚至不明白,品恆的女友就是黑眼圈。
騎車往東北角的路上,我心急如焚,一如熱鍋上的螞
蟻。
朱天文說等,是幾世幾劫,癡迷絕妄的等,然而瘋狂
催鼓著油門,拼命趕路的我,也依然在等。
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我等著見到弟弟安然無恙,我希
望他能笑著對我說,看了海心情大好。
然而,巨浪濤天的海岸邊,等待我的卻只是絕望。
品恆化成了泡沫,消失在鼻頭角外的浪濤裡,我只找
到他的鞋子,在淒冷的滂沱大雨中。
搜救隊比我還早趕到現場,但是由於海況不佳,下水
危險,他們也只能眼巴巴的在岸邊找人。
我的一生中,從沒有過像那一刻驚天動地的嚎哭,也
許除了嬰孩時期之外,我不曾那樣哭泣。
我失去了生命中的手足,我的兄弟,還沒來得及讓我
見到他光輝燦爛的人生,便擅自輕率的了結自己。
品恆背叛了哥哥對他的期待,品恆於我,就像上帝賜
與我所有不足的缺點,都在他身上得到圓滿。
「品恆,哥碰見那一個女孩了,你深深愛著的女孩。
」我細細地對相片裡的弟弟訴說。
「你們之間曾經有過的,來不及完成的,都讓哥替你
完成好嗎?」
「也許你會在另一個世界怨恨我的自私,但是我從不
曾像現在這樣對一個女孩子動心,只是命運捉弄,讓我們
三個人先後碰在一起。」
「弟弟,你能原諒我嗎?」
- Mar 18 Tue 2008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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