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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擦。


  打火機的火石擦出幾顆稍閃即逝的火光,耀亮了黑暗
中映射於鏡的面容。


  那樣的惶恐不安,那樣的驚疑害怕。


  關於前女友。


  我必須從紛亂的記憶中抽絲剝繭,條理出關於她的短
暫影像。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初見她的時候,我心裡這
樣想著。


  相貌稱不上絕對美麗,卻傲的可愛的女孩。


  一種在茫茫人海中隨處可見的平凡,在平凡之中卻帶
著對於金錢物慾執著的非凡。和時下的年輕女孩相同,她
愛打扮、名牌提包、化妝品、高級餐廳。


  這些需要大量金錢挹注的活動,都是她最熱衷的項目



  我的夢想是當個導演,那時候我這麼說。


  懷抱著夢想,剛結束軍旅生涯的我,相同的心高氣傲。


  捧著大學時的微薄積蓄,和從母親那挖來,美名為『贊
助』的二十萬元,我開始尋夢的旅程。


  兩年前的二月夜,台北城剛從農曆年的寂冷空盪中走出
,大量的人潮由中南部回流台北,夜晚只短暫靜了三天,便
又開始熱鬧非凡。


  孤身迷離於璀璨夜色之中,似乎有星火般跳躍的靈感在
腦海中閃動,我很興奮,只覺得創造力源源不絕,只要能夠
實現這些想法,我肯定會成為一個著名的導演。


  在這一天之前,我從來沒有踏進過所謂的夜店,或者是
羅克口中稱的『Lounge Bar』


  印象中那是屬於都市人療傷止痛的場所,一杯又一杯顏
色暗沈的調酒,造就了黑夜中多少次美麗偶然的邂逅。

 
  他們在這裡買醉流連,在這裡尋找期限僅只一夜的性愛
關係,也在這裡暢談工作感情上的是非。


  雖然店裡擠的水洩不通,人聲鼎沸,一點也沒有自在休
閒的感覺,他們卻能夠無視於隔壁桌喧鬧的聊天聲音,彼此
交頭接耳。


  精神遺世獨立的狀態。


  我以為那時候我正處於這種美好的狀態之中。


  像陶淵明說的,大隱隱於市,而無車馬喧。



  隨意挑選了間隱於巷弄之內,較為安靜的店,我正準備
推開門進入。伸出手還沒抓到門把,那門突然猛地向內拉開
,我嚇了一跳,從店裡衝出來一個爛醉的少年,滿臉鼻涕眼
淚的和我撞個滿懷。


  我厭惡的看著摔在地上的少年,轉念一想,也許只是個
經不住情緒煎熬的慘綠少年,本想怒叱他一頓,也還是罷手



  我想扶起那位少年,卻被他惡狠狠的瞪了一眼。


  你還好吧?


  干你屁事。


  他又在巷弄內拔腿狂奔,遠去之後,又一個少年從店內
衝出,看起來呆頭呆腦,濃眉大眼的孩子。


  對不起借過一下。


  他跑很遠了。


  我看著這彷彿都市鬧劇的場景,不自覺的竟笑了出聲。


  太有趣了。


  重新推開門,輕輕的,瀰漫而出的白色煙霧像一隻魔手
,冷不防的將我抽進店內的迷幻空間。幾個簡單的小包廂,
散客專用的小桌,和長條型的吧台。


  有個留著小鬍子的男人上前招呼我,滿臉笑意,穿著簡
單不失俐落的酒保裝,白襯衫加上略緊的黑褲,看起來有點
同志的味道。


  「第一次來?」


  「可能我來過,只是你不記得我罷了。」我笑著。


  藏身於吧台之後的女酒保抬頭看了我一眼,腦後的馬尾
隨著她的動作揚起。


  「不巧沒有位置了,坐吧台怎麼樣?」也不等我答應,
他便拉著我的手往吧台走去。


  吧台長桌旁零散坐了幾個客人,有男有女,整巧我便坐
在一個衣著時尚的女孩旁。


  覺得有點幸運。


  來這種地方,總是期待些特別的遭遇。


  那時候的我還保留著可笑的天真。


  「想喝什麼?」綁著馬尾的女酒保看起來陰鬱,沈著臉
問我,不知道和方才的那少年有沒有關係。


  「啤酒,隨便來一種。」我不是故作品味,只是我實在
不懂,哪些個五花八門的調酒究竟該怎麼喝才正確,與其出
糗丟臉,不如點個最安全的啤酒。


  坐我左側的女孩瞟了我一眼,神情中帶著笑意。


  莫名其妙的窘迫感無端而生,而我只能力持鎮定。


  「第一次來?」女酒保問了我相同的話。


  那是她第一次問我這句話,兩年後,我還是被問了同一
句話。


  「剛才那位先生也這樣問,怎麼我看起來像是新手嗎?
」我哈哈笑。


  左側女孩接口:「他們不會忘記客人的長相,從來不會
,一個也不會漏掉。」巧笑倩兮,微帶挑逗的意味:「所以
,你肯定是第一次來,因為他們不認得你。」


  她的身上脂粉味很重,濃濃的黑色眼影,是那時候最流
行的眼妝,V領開襟的胸口中間夾著深深的陰影,像黑洞,吸
引著男人的目光。


  「我叫雪莉,你呢?」女孩主動伸出友善的手,姿態優
雅像個法國貴婦。


  「Roy。」我隨口胡謅了一個我所喜愛導演的名字,導過
名劇西城故事的Roy Del Ruth。


  簡短的對話之後,我一邊喝酒一邊觀察雪莉和在場酒客
的互動。


  她似乎是個常客,店內的客人也大多認識她,常有人上
前和她敬酒,說些調笑的話。


  那些有點煽情的對話,聽著我耳朵也火燒了起來,雪莉
看起來比我還小,二十來歲的年紀,卻像個夜店玩家,男人
與他耳鬢廝磨的細語之後,彷彿緊接著便是舌肉交纏的深吻



  可惜我想像的情節並沒有發生,那些捧著酒杯的男人安
分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這裡也似乎不如我想像中的複雜。


  不久之後雪莉趴在長桌上,百般無聊的玩弄著空酒杯,
杯中的冰塊匡啷啷的響。


  「剛他說那些話是有點過份對吧?」她是對著忙碌的女
酒保說的。


  「我不在意。」


  「我知道他不是有心的,只是喝醉了。」女酒保說。


  「不過妳看起來心情很差喔,果然還是有點影響。他年
紀那麼小,居然能讓一向沉穩的妳不高興耶。」


  「別逗了,只是好朋友而已。」女酒保羞赧的微笑。


  我彷彿侵入了她們的世界,堂而皇之的竊聽著女人之間
的對話,雖然不明就裡,卻還是聽的津津有味。第一次到夜
店,第一次感覺自己融入台北的夜生活,這種感覺竟是無比
熟悉,十分愜意。


  我想我喜歡這種調調。


  那天之後,我每天夜裡都在東區的夜店流連,有時候去
店門口擺著一尊摩艾像的店,有時候到剛開幕的Sofa坐一整
晚。

 
  自詡為時尚的夜生活玩家,妄想著王家衛電影裡頭的五
光十色,我開始抽洋煙,並且學習體驗品味煙草的味道。


  夜裡路過服飾店,總會站在外頭對著落地玻璃長窗檢視
自己的打扮,看多了時髦的穿著,也逐漸對不修邊幅的自己
感到厭惡。


  雪莉成為了我的女友,因為我們三天兩頭就在不同的店
裡相遇,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我不經意的在夜色裡尋找
她的蹤跡。


  她對我的夢想感到讚嘆,雪莉說,她最喜歡有才華的男
生。


  而我,在她眼裡才華非凡,將來肯定有一番成就。


  多麼美妙如同蜂蜜般甜美香醇的情話,那個女人的笑靨
,眼角的風塵味都使我神魂顛倒。


  我和她曾經有過幾個月的美好,我寫下劇本,用DV記錄
她看劇本的神情,不論我的劇本寫的多麼冗長,雪莉都會用
最專注的態度與我討論其中的優劣是非。


  真有那麼一時,我以為她就是我今生的伴侶,甚至盤算
著在飛黃騰達之後,第一時間向她求婚。


  只不過,好景不長,我寄出投稿的劇本屢屢遭到退稿的
命運,一再受挫之後,我開始問自己,到底我是不是向雪莉
口中所說的,那麼的有才華。


  漸漸的,我的情緒開始陰晴不定,長久不得志的結果便
是怨天尤人,罹患了被害妄想症。


  我對雪莉嗜買名牌的習慣感到不悅,更可笑的開始計較
為什麼她約會的時候總要我出錢。我和雪莉之間發生爭執、
冷戰、更甚者是唇槍舌劍的奚落對方。


  她的男人緣極好,個性爽朗又大方這一點,卻變成了我
沒有安全感的藉口。


  一般情侶能夠吵的東西我們全都試過,吵到歇斯底里,
幾近瘋狂。


  她開始對我避不見面,就算我穩定情緒之後想要對她道
歉,也總不得其門而入。


  持續一個月的爭吵讓我們的愛情步向毀滅,而在那個時
候,我發現我的存款簿裡僅剩一萬多元。


  短短的三個月,我將為了實現夢想而準備的基金,母親
辛苦攢下的血汗錢花的一乾二淨。


  付不出房租的我只好搬離當時所住的小套房,在街頭流
離失所了好一陣子。


  我領失業救濟金,雖然緩不濟急,對當時的我來說,這
點錢並派不上什麼用場。我賣了一些攝影器材,湊足幾萬塊
,住到了現在的破舊國宅內,這兒一個月的租金只要兩千元



  無論如何,我是沒有臉回去見母親的。


  窮困潦倒之後,我曾經萌生過一死了之的念頭,就這麼
在外頭餓死,那也就罷了。


  雪莉曾經到我的住處來找過我,只不過是帶著另一個衣
著光鮮的男子,駕著高級房車,來奚落我這個不成材的傢伙



  那時候我才知道,我一直不是她的唯一。


  我哭了很多天,眼睛酸澀的幾乎流出血來,終於能夠明
白,什麼叫做錐心泣血的痛。


  我恨透了那個女人。


  在我最脆弱無助的時候,竟忍心對我落井下石,也許她
想報復我的情緒暴躁,但是感情的破裂並不只是我一個人的
錯。


  至少我還明白這一點。


  何況,我從來就不是她的歸屬,那個幸運的位置,早就
有個成就非凡的男人進駐了。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的眼裡失去了神采,渾渾噩噩鎮
日不知所終,我每天在頂樓看著夕陽升起,然後接受榮民老
伯的早餐施捨。


  與其說是恨她。


  我更恨我自己的沒用。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像弟弟那樣聰明,而且持續不懈怠
的努力。



  「哥,你相信星座嗎?」


  有天夜裡,剛退伍的我到處求職碰壁,一身窘迫的回到
家裡,我不知道原來工作這麼難找。


  與其當個小職員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那種平靜無波的
人生使我感到恐懼不安。


  所以我下定決心,捨棄一切去追逐自己的夢想。


  品恆坐在客廳,指尖挾著一支煙。


  我記得,他是不抽煙的。


  甚至對抽煙這個動作強烈反感,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
然抽起煙,可能是因為那個女孩的關係。


  忘了他的女孩。


  「你怎麼開始抽煙了,不是說抽煙傷身體嗎。」


  「你相信星座嗎?」他沒有回應我的問題。


  「你說統計學嘛,星座跟算命不都是統計學下的產物
嗎,我記得有那個大人物說過,這世界上有三種謊言,那
就是謊言,天大的謊言,還有統計學。」

 
  品恆氣若游絲,「迪斯累利說的。」


  「對對,就是那傢伙。」


  事實上我也根本不知道那傢伙是誰,這句話不過是道
聽途說來的,我只是想想在博學多聞的弟弟面前裝威風。


  「如果六十億的人口可以分成十二種,那麼這個世界
就太美好了。」品恆嘆了口氣。


  「她是射手座,然而她的開朗和好人緣,都像射手座
。」


  「好人緣是因為她有一張漂亮的混血兒臉蛋吧?」我
疑問。


  品恆像個波浪鼓般的搖頭,連說了幾個不。


  「不是這樣,就算是女生,也都跟她很要好,她應該
是屬於容易讓人親近的那個類型吧。」


  容易使人親近的類型。


  我頹喪無比,像深夜中哀嚎的泥巴怪,又爬上黑眼圈
那一棟樓的鐵樓梯。踏上階梯,耳裡聽見的是爛泥打在牆
上的悶聲,彷彿是拿濕布貼上耳朵那樣使人不愉快。


  我坐在她的門外,喃喃自語。


  「DV被那個女人拿走了。」


  「她說要拿回我欠她的東西,我想也許就是和她相戀
的那一段日子裡,替她錄下的影像片段吧。」


  我冷漠的苦笑,自嘲。


  「還是說,她覺得將自己的身影放在我的記憶裡,是
件噁心的事?」


  「黑眼圈,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就算機器拿回來,裡頭的檔案不可能完好無缺的,
妳知道嗎?那些片段,是我和妳的記憶啊,就算妳會忘記
曾經擁有的回憶,那些影像片段將會提醒妳,讓妳從空白
的模糊中提取記憶啊。」


  「我想告訴妳,我喜歡妳。」


  「就算妳會像忘了品恆那樣忘了我也沒關係,這半年
多來的相處讓我真的喜歡上妳可愛親切的個性,我愛妳的
陰鬱表情。」


  「喔,對了,還有那兩道黑眼圈。」我笑著補上這一
句,卻感覺臉頰濕熱。


  不知不覺之中,我流下兩行淚,我的情緒沒有失控,
淚腺反倒禁不住滿腔柔情的衝突。


  「那天妳讓我看手臂,沒有針孔痕跡的漂亮臂彎,妳
知道我有多開心嗎?也許比我這次獲得劇本獎還開心百倍
。」


  「也許妳真的是騙我的,但我寧願相信妳有想要使我
開心的念頭和想法,那樣就夠了。」


  「我會去要回我的機器,就算檔案被那個女人刪除,
但她取不走我腦袋中的妳。」


  「黑眼圈。」我大聲叫出。


  彷彿是從靈魂深處奔騰而出的吶喊。


  「我會永遠記得這半年來所發生的點點滴滴,永遠,
也不會忘記。」


  屋內沒有反應,我的胸口像是缺了一塊肉,失落的倚
靠在她的門邊。


  冷風吹拂著我的臉龐,然而我已經麻木,絲毫不感覺
到寒冷。


  一動也不動的。


  就這樣靜靜的過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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