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頭有些沈,才幾罐啤酒就讓慣戰沙場的我昏沈
欲睡。酒精濃度剛好,提升了體溫,正適合睡覺。
將吉他放在一旁,我闔上眼皮,眼裡的酸澀刺痛在這
一個片刻得到抒解,我靠在低音大鼓旁,進入迷離的夢境
。
不知睡了多久,我覺得渾身輕飄飄的像是靈魂脫離了
肉體,深邃的黑暗中,電閃著紫色的光茫。
這個夢境是妖異且不切實際的,在那個夢裡,我的思
緒超越了現實到了更久遠的洪荒之前。爬蟲類還未誕生的
年代,波濤洶湧的海洋是灰色的,從深不見底之處冒出氣
泡,然後與大氣融合。
到處是火山爆發,血紅色的溶岩肆無忌憚的在大地上
侵略,業火焚燒了森林,蒸乾了河流。夢裡的大地,滿目
瘡痍,溶岩所經之處,留下了乾涸的黑色痕跡。
我在夢裡為這淒涼的世界淚流,我這才發現,那是不
願面對的心境,空無一人的世界。
模模糊糊半夢半醒之間,我聽見腳步聲,開了門,然
後關上。
腳步聲逐漸向我靠近,走的很急,腳步踏的很重。
可能我還在夢境中迷惘,無法脫離疲累沈睡的關卡,
我不想睜開眼睛,直到那股沁心的薄荷味傳入鼻中,我才
悠悠醒轉。
「你……你怎麼睡在這裡啊。」
睜開眼睛,見到的竟是安妮憂心的面容,眼裡充滿了
不安。
「我、我才想問你為什麼在這裡呢。」我揉著眼睛,
一面抵抗劇烈的頭疼,試圖站起身子。
安妮伸出手拉了我一把,她細弱的臂膀吃力的支撐著
我的重量。
「我明天要教吉他,今天練團的時候把吃飯傢伙放在
這了,本來想說晚上唱完歌再回來拿,誰知道你會在這裡
昏睡啊。」
「誒,你嚇死我了啦。」她拍著胸口,擔心之情溢於
言表。
我坐到一旁的沙發上,努力使自己的意識回復清明,
「現在幾點了?」
「快三點了吧。」安妮拿出手帕替我拭去額上的汗珠
,忙著問我:「你怎麼啦?是不是有喝酒?」
「喝了點啤酒,沒什麼事,我只是突然想來打打鼓,
後來撐不住想睡,就躺在那兒啦。」我搖搖頭,示意無妨
。
「少騙人,你平常不會有這樣脫軌的舉動的,肯定是
有心事。」安妮身上男用香水的味道不斷刺激著我的神經
,使我的思考能力逐漸回復。
我搖搖晃晃的起身,安妮支著我殘敗的身軀,笑說:
「你酒量很差耶,不是喝啤酒嗎,怎麼會晃成這樣?」
「剛剛踩大鼓踩得大腿肌肉酸痛,應該是平常太缺乏
運動了。」大腿肌肉的撕裂疼痛讓我連跨出一步都覺得困
難。
平常沒有運動的習慣,靠著還年輕的身體揮霍生命,
才一次的癲狂,身體就開始抗議。
安妮將我推回沙發上,嗔著:「你等腳好一點在起來
啦,等下走樓梯摔死怎麼辦。」
「你該回家了吧,已經半夜三點了。」我瞪她一眼。
「我待會再走,等你腳可以動之後。」她抱著忘在練
團室的吉他,一屁股坐在我的旁邊,刷了琴弦。
從她的手指間,刷出了沈蘊內斂的音色,安妮的吉他
彈得很好,加入黑蝙蝠之前,她一直都在PUB自彈自唱。
「你想聽什麼歌?」她笑意盈盈的問我。
「給我一首可以消除頭痛的歌吧。」閉上眼睛,我的
頭皮底下,就像有無數的火山轟隆爆發,炸的連耳朵都疼
了。
她甜甜一笑:「那來一首普拿疼吧。」
「有這種歌喔!」
「當然沒有啊,你要寫給我嗎?」原來這小妮子也開
始懂得逗我,我居然還將她的話當真。
安妮輕咳一聲,順了順喉嚨之後,唱出了悠揚的歌聲
。
只用簡單的和弦,她用清透的聲線唱陳綺貞的歌,唱
那首好久以前的『還是會寂寞』。
我閉上眼睛,更能專注的聽她的歌聲,像半糖的拿鐵
,使人感到溫暖卻不太甜膩。
她真會選歌,原來還能以這麼平和溫婉方式闡述寂寞
,俏皮的,不留痕跡的將傷痕撫平,使火山停息。
安妮的眼中散發琥珀色的溫柔,低垂著下顎,然後偶
爾抬起,她唱出了這首歌的味道和意境。
『別對我小心翼翼 別讓我看輕你
跟著我勇敢的走下去……』
她刷了最後一道和弦,琴音悠轉繞樑,帶走了我的頭
疼,奇妙的使我心情愉悅。玩音樂這麼久卻從來不覺得樂
音對心情真的有療效,原來只是不到時候罷了。
「唱完啦。」她笑說。
「安可!安可!再來一首。」我拼命鼓掌,她的歌聲
就像一個引子,將我深埋地底不願顯露的情緒挖掘翻開,
不用鼓掌掩飾,恐怕就要守不住情緒的澎湃奔騰。
「我唱一整個晚上了耶,為你唱這首歌已經是特別服
務了,沒啦!」她將吉他裝進袋子裡,對我眨眨眼,「能
走了嗎?」
「肌肉酸痛的話應該要再來一首肌樂,普拿疼只能治
頭痛而已。」我一邊起身一邊笑,幸運如我,在最無助的
深夜聽見天使般的嗓音,滋潤了心中的燎原灼熱,這樣就
夠了。
「走吧,在這睡覺不舒服,我回家去睡。」握著安妮
柔軟的小手,我站穩腳步。
「那……我就先回去了,你自己開車回家要小心點。
」
「嗯。」
目送安妮騎車離開後,我撐著依然發疼的雙腿,亦步
亦趨的走道停車場開車。走這一小段路,就讓我滿頭大汗
,吃力無比,我想可能得在床上躺一整天才會稍有回復吧
。
我拿出手機想看看時間,這才發現螢幕一片黑,電池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沒電。
反正我的手機通常只拿來當鬧鐘用,沒電了,也無所
謂。
我打開車窗,勁烈風聲颯颯作響,深夜的路上空蕩蕩
的沒有什麼車子,幾個小時之前我還為了台北嚴重的交通
壅塞發怒,現在卻是一路順暢踩盡油門。
安妮離開之後,我又掉入恐懼的漩渦裡,像是跨年夜
擠在百萬人潮中盡情狂歡,十二點一過,曲終人散後突然
襲上心頭的惶恐。
長久以來習於寂寞的我,終於開始懼怕孤獨。
今夜,我用盡了最後一滴血液,暢飲數不盡的苦澀。
進入電梯時看見鏡子倒映出來的面容,蠟黃乾澀的皮
膚,血絲滿佈的瞳孔,這真的是我嗎?
「羅光程,你別再自亂陣腳了。」那一秒,我對著鏡
子裡的自己用力的承諾。
我喃喃自語詛咒著空洞愚蠢的自己,並且決定不再馴
化於她的溫柔,我們之間的拔河,到今夜為止。
緩步走出電梯,繞過長廊,回到連接我的住處電梯間
的走廊,遠遠的我看見了令人心碎的景象。
剛才憤然做出的承諾,在心頭搖搖欲墜,我忍耐著胸
口氣血翻湧,走近那個坐在我門前的女孩。
這樣的寒風天裡,她抱著腿,背靠著冰涼的鐵門,形
隻影單。
Nico抬起頭,一見到我,眼眶就紅。
我的理智混亂無比,為什麼,她不就這樣放過我就好
,該用什麼態度面對等了我一整夜的她?
「你回來啦……?」Nico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棉質外套
,肯定無法抵抗今夜的寒風。
孤單的台北夜霧濕寒,朦朧的冰封了住民的意志,吹
透了心的涼,讓人渾身冷顫。
「怎麼不回家裡睡,在外頭會著涼的。」我淡淡的說
。
「我……我等不到你回來,你離開的時候心情又很不
好,我擔心你會做傻事。」Nico嗚咽的哭,在她懷裡的嚕
嚕因而驚醒,像是安慰她似的喵喵叫著。
我溫言安慰Nico:「妳看我像是個傻子嗎,只不過去
喝點酒,唱唱歌,哪有什麼大不了的。妳可以打電話給我
嘛,何必在外頭吹冷風呢?」
Nico一臉委屈,伸手拭去眼淚:「我以為你不接我電
話嘛,我打了一整個晚上耶……你沒回來,又不接電話,
我擔心的要命。」
當我因受不了情感衝擊而拂袖離去的當下,卻沒考慮
到Nico心裡的感受,我嘆了口氣,為什麼我和她的交集,
總是不經意的錯過。
我伸手拉起就快凍壞身子的她,靠著她的額頭,輕聲
說:「沒事的,我沒事,妳別想太多。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沒有改變。」
「所以,妳最好趕快回床上去睡覺,感冒了就麻煩囉
。」
我的大腿還在顫抖,她還沒感冒,恐怕我就先被病毒
攻陷。
「你應該也累壞了吧,臉色怪差的。」Nico撫著我的
臉龐,她的手指冰冷僵硬,不聽使喚的發抖。
我強忍著想要親吻她的衝動,只摸摸她的頭,然後不
停的催促她回去睡覺。
「嚕嚕我帶回家,免得牠吵妳睡覺,晚安啦。」我深
吸一口氣,盡可能的讓自己逃離她的哀傷眼神。
若不這麼做,才剛說出口的承諾就立刻推翻,證明我
如此軟弱。
Nico默默的點頭,轉身進房。
我回到家裡,在不開燈的黑暗中沈默,凌晨四點鐘的
台北,安靜的讓人耳朵發疼。
深藍色的天空,色調淒冷,澄黃色的月,見證了一夜
幻夢。
兩個女人的溫柔,教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想我必須花
很多的時間,才能釐清混亂無比的頭緒。
我真的累了,現在我只想沖個暢快的熱水澡,跳到柔
軟的床鋪上,就此沈睡,能睡多久就睡多久。
次日起床,頭痛還像惱人的蒼蠅般在我腦海裡盤旋不
去,當我拖著渾身酸痛的軀殼下床時,已經是正午時分。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屋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嚕
嚕不知道又躲到哪兒去了。
我取下手機的電池蓋,換上新的電池,第一件事情便
是打電話到公司請假。
我從來不因生病曠職,像這樣請假,還是兩年來的頭
一遭。
Lay很好奇我昨晚玩了些什麼花樣,以他的思考模式
看來,我可以猜中八成,他肯定以為我和哪位美女廝混了
整夜,因為太過疲累,才會睡到日曬屁股捨不得去上班。
我想不出什麼什麼有趣的言詞與他抬槓,經過昨夜一
晚折騰,似乎有什麼東西從我的血管裡流失了,我揪著空
洞的心,像氣喘發作似的不停喘氣。
掛上電話之後,我躺在沙發上,替自己調整了一個最
舒適的角度,放在茶几上的手機震動了幾下,是簡訊的傳
來的訊息。
第一則簡訊,時間是昨晚20:30分。
發訊者:Nico
『我話還沒說完,你就這樣跑掉了,不怕漏掉什麼重
要的情報沒聽到啊?(生氣)』
第二則簡訊,時間21:05分。
發訊者:Nico
『你的電話打不通喔,我跟你說我要下班了,如果你
在家的話,讓我過去喝杯咖啡吧。』
第三則簡訊,時間00:13分
發訊者:Nico
『為什麼都不接電話,你跑哪去啦?』
第四則簡訊,時間01:28分
發訊者:Nico
『拜託……如果看到訊息的話趕快回來好不好?沒聲
沒息的,我好怕你出事,不要因為我說了那些話就去做傻
事,我很擔心。』
第五則簡訊,時間02:01分
發訊者:Nico
『我想跟你說,對於那個人,還有些無法抹滅的記憶
困擾著我,有些美好的,有些難過的,我需要一點時間去
平息。你會是個很好的情人,我確信這一點,因為你看起
來總是那麼寂寞,一旦抓住了某個人,肯定不會放手吧。
我好久沒在男人面前哭,那天晚上,是你讓我的情緒得到
宣洩,雖然這麼說很自私,也很傷人,Allen,能不能再給
我一點時間?』
冬天的陽光黯淡的顯得有氣無力,灰白色的雲朵飄過
,就遮掩出一地陰影,陰影之下的氣溫與一步之外的陽光
境地是截然不同的。
我躲在陰影底下,一遍又一遍閱讀這幾則簡訊,我不
敢去想,昨晚Nico究竟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情等我。
鼓起勇氣鍵入這些訊息的她,又是怎樣的面容?
我彷彿能夠看見,蜷縮在寒風裡的她,晶亮的眼裡淚
珠點點落下,黑暗中僅有手機螢幕的光照亮她哭泣的臉。
那樣聰明的女孩,也會為情所困,她有遊戲人間的條
件,依然為了求不得的愛情黯然神傷。
那天午後,我心裡最後一朵枯萎的薔薇,影像益發清晰
……。
- Dec 14 Fri 2007 14:49
寂寞光影(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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