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ke點了支菸叼在嘴裡,拍拍盧恩的肩膀,低聲說:「我先走了
,你自個兒想法回去吧。」他本不應該這麼早離開,盧恩知道他的用
意。
對於品欣與盧恩之間的往事他並沒有多大的興趣,也許在某處還
有個人殷切企盼著他的到來,沒空將時間浪費在聆聽回憶與閒聊之中
。
Tako則是很識趣的替兩人找了一塊舒適的空位,將店裡的燈光調
暗了些,過了十一點,還在店裡的這些人並不需要太多刺眼的照明。
Tako忙進忙出的收了幾張桌子上的空酒杯,又轉身進廚房端了盤
香氣四溢的炸薯條,他就像個魔術師,店裡看似只有他一個人照顧,
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忙得過來。
盧恩接過盤子,道了謝笑說:「我剛沒看你進過廚房,怎麼有空
弄這些東西?」
「欸笨蛋,裡面還有個大廚啊,待會叫她來跟你們打招呼,外頭
比較空閒得時候她就會出來喝酒了。」
說完話,Tako又回到他的王座裡搖頭擺腦,隨著自己的喜好切換
音樂碟片,自得其樂的模樣非常有趣。
兩人終於獲得一點單獨面對面的機會,盧恩看著品欣,一時卻不
知道該說什麼好。
盧恩尷尬的笑了笑,微微彎起的嘴角和高中時的青澀模樣沒有太
大改變。品欣噗哧一笑,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尷尬。
「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一樣像個大男孩似的。」
「我可以認為這是一種讚美詞嗎?」盧恩摸摸自己的頭,不知道
為什麼,他看著品欣,總覺得她的眼裡溢著某種揮之不去的疲憊感。
「這些年……你(妳)過的怎麼樣?」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說出
這句話,彼此停滯了片刻,隨即相視而笑。
「我說出來可能會把你嚇一跳,高中畢業之後,我爸問我未來想
做什麼,我告訴他想去國外見識見識不同的世界。於是我就到法國去
唸書了。很衝動吧,沒有告訴任何人,只買了一張單程機票,提著行
李箱就毅然決然的出發。誰知道飛到了法國,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馬
上就將我微不足道的小小自信心擊垮,剛開始的一個月,我每天都在
宿舍裡哭。」
「唉啊,那真是恐怖的回憶,不管看到什麼都想哭,又不會講法
文,偏偏法國人不喜歡跟你講英文。從小訓練起的外文基礎派不上用
場,只能從零開始。」品欣吐舌苦笑。
「如果是我,沒多久就想辦法逃回台灣了吧,對於壓力的承受度
我一直都很弱,只喜歡無憂無慮的生活態度卻不適用於這個社會。」
盧恩搖頭嘆息。
「外國人都是很無憂無慮的。也許是台灣的生活步調太緊湊,又
缺乏合適的心靈糧食吧。說起來很不好意思,我曾經打電話向父親求
救,哭著跟他說我不想待在法國了,我想回台灣念大學,跟大家過一
樣的生活。結果,我那天才老爸冷冷的跟我說:自己決定的事情自己
負責任。然後啪的掛了他親愛女兒從幾萬公里之外打來的求救電話。
」
「真狠。」盧恩作了個驚嚇的表情。
「也不盡然。」品欣從放在她腰際的一個黑色亮皮小包內拿出一
盒菸,從裡頭抽了一支點上火。盧恩看在眼裡,不知怎麼著卻有種難
以接受的感覺。
「他讓我學會什麼叫做真正的獨立和自主,三年前父親急性心肌
梗塞過世的時候,我正跟著樂團在義大利作巡迴表演,遲了整整一個
月才回台奔喪。」品欣說的輕鬆寫意,聽在盧恩耳裡卻是無比的驚心
動魄。
「我一直記得那句話,自己的人生自己負責。所以,我作了那個
決定,哪怕是媽媽從此不諒解我,說我是不孝女,我還是深信爸爸說
過的話。」
品欣話聲很輕,懶洋洋地就像沙發音樂,很淡很柔的情感像漂浮
於咖啡上杯上頭的牛奶泡沫,吹一口氣它會變形,卻不會消失。那是
她心中對於父親最獨特的情感,品欣的爸爸身體力行,真正的影響了
她的一生。
她換了個姿勢,脫去高跟鞋,將一雙長腿收在沙發內,很用力的
伸了一個懶腰。「那你呢?一直都是我在說,多不好意思。」品欣不
閃不避的看著盧恩。
「說來好笑,妳說我沒什麼改變還真是說對了。這些年我就像普
通人一樣,念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大學學歷,交過兩個最後變心離我而
去的女友,堅持著對音樂的理想,搞到最後還是個上不了檯面的業餘
Band。我的人生很貧乏,像被拔光了毛的公雞,羞於見人。」
「怎麼會?每個人都一定有他獨特的人生,沒有誰與誰過的生活
會全然相同的。」品欣說。
雖然Mike已經離開,盧恩還是下意識的偏著頭看門口。
「就好比我和Mike,我們的人生只有在當兵的時候處於同一個水
平面,大家都是臭新兵,穿一樣的衣服,掛一樣的階級,操一樣的課
。但退伍之後就不同了,他那有錢老爸光是慶祝他退伍重新投入社會
,就買了一台BMW跑車給他。更別提他優渥的物質生活。像我這樣庸
庸碌碌的人,怎麼可能會有精采的人生?」
「我啊……連追求喜歡的女生都辦不到。」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酒
杯,大口喝盡。
而品欣只是面帶微笑的聽盧恩發牢騷,從大學時被學弟搶走女友
,到當兵被女友兵變,與蘇菲重逢之後對方又似乎對自己毫無興趣,
滿腔熱情被潑了一頭冷水。盧恩灰心的不得了,酒一杯又一杯的喝。
他像是那種平日壓抑過度的男人,溫吞斯文,沒有自己的個性,
不過一旦抓到訴苦的機會,就會像火山爆發,熱騰騰的岩漿幾乎要燙
傷了傾聽者。
店裡播放的音樂隨著時間流逝,也更換成了迷幻感十足的浩室音
樂,一陣陣的電子化靡靡之音催魂奪魄似的襲捲兩人,說了好一會話
,連盧恩都略感疲倦。品欣接了一通電話,用手遮著嘴低聲講了幾分
鐘,似乎不想讓盧恩聽見。
但是盧恩隱約能夠察覺,她說的並不是中文,也許是從法國撥來
的長途電話。
「是……國外來的電話?」也許是酒精作祟,這小子很不識相的
問了這個問題。
品欣放下手機,伸手撥弄了髮尾,輕吐一口氣。
「本來是不想跟你說的,是我前夫打來的電話。」
前夫二字,意味著品欣曾經有過一段婚姻,兩個字在盧恩的腦中
轉啊轉,過了一會才將字面與詞意聯想在一起。「妳是說……前夫?
」那張著嘴驚訝的模樣像極了前衛藝術的玻璃纖維人偶,可笑無比。
就在自己還絮絮叨叨的抱怨著感情路不順遂,怨天尤人醜態百出
的時候,自己的初戀情人竟然接了前夫撥來的電話,盧恩很懊惱,再
一次的察覺自身的不成熟。
品欣苦笑:「沒必要這麼驚訝吧,我都這把年紀了,結婚也是很
正常的事。」
二十五歲,盧恩還在煩惱愛情的年紀,對品欣來說就已經是『這
把年紀』了。
「他想要與我復合,你知道的,法國人天生浪漫,不愛了就分手
,寂寞了就回頭求愛。他大我十歲,都是不惑之年了還是整天渾渾噩
噩,除了音樂與愛情之外,他的人生也沒剩下什麼。」
「所以,妳會與他復合?」盧恩拋出疑問句,他也不曉得為什麼
會脫口而出,也許是聽見初戀情人已經結過婚,還有個法國老公而驚
訝非常,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了。
品欣搖頭,低聲嘆息:「如果我也是法國人,說不定有這個可能
性。」
「可惜我不是。」她說。
凌晨兩點半,盧恩與她交換了聯絡方式,站在LOST門口目送她上
計程車。
品欣坐進後座,探頭對盧恩微笑,說了一句話。
「你真的一點都沒變,看你表演的時候我一直這麼覺得。」
黃色的計程車穿越了寂寞街燈投射出的光影間隔,緩慢的駛入冷
清的街道中,盧恩一直望著她,直至遠離。
路面的柏油裡混著玻璃沙,月光一照便晶亮閃爍,變化萬千。
這個路段,是盧恩最喜歡的城市之中的一部分。
- Oct 31 Sat 2009 21:22
遺忘者之歌(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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