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見到了那樣冰冷不帶任何溫度的眼神,像是
寒霜著手般的刺痛。
那是混和著失望、憤怒、妒火、以及傷心的眼神。
月兒也曾經用這種眼神看我,在我沈迷於欲樂之中,
無法體貼她的需要的時候,她也以這種眼神看著我。
曾經我為了這冷漠的眼神錐心泣血,無數個日子徹夜
難眠,那時候是我親手埋葬了她對我的愛。
所以我立下誓言,不願再見到我所愛的人眼中流露出
如此無助。
但這一次,我還是無能為力。
宴會很不愉快的結束了,我請阿查將暴跳如雷的奕翔
及醉的不省人事的安妮送上計程車,奶油苦著張臉,不停
對我說抱歉。
這個小男生,他說,他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只是
隨口問問想聽個小八卦,卻沒想到掀起滔天巨浪。
我對他說,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太過懦弱,不懂也不
敢開口拒絕安妮對我的情感。
Nico一語不發的回到自己的家,在眾人散去之後,那
巨大的關門聲響使我懊惱無比。
為什麼,就不能再細心一些,為什麼在奶油問出他的
問題之後,沒能及時阻止安妮說出口。
為什麼她與我只隔了一道牆,我卻沒有勇氣走過去,
在她的耳畔對她說我愛妳。
為什麼我的勇氣如此孱弱萎靡不堪一擊,只能在躲藏
黑暗裡痛苦的悲鳴。
我無法抗拒的開始說服我自己,她現在還在氣頭上,
現在過去找她不但無法達到安撫Nico情緒的目的,只會招
致更悲慘的結果。
也許我該給雙方一點點冷靜的時間,明天,明天我再
好好的跟她說明。
這些念頭就像無法抑制繁衍的細胞分裂,以極驚人的
速度在我腦海裡增生,以瘋狂無比的速度掩蓋了痛苦的情
緒。
更甚者,幾因自卑作祟的恐怖念頭開始萌芽,有個聲
音告訴我,她憑什麼生氣,是她還不願意接受你的愛,究
竟她憑什麼生你的氣?
我在房裡嘶吼,衝到客廳把阿查留下的酒一股腦兒的
全喝了,我需要高度的酒精來麻痺大腦,否則,那一道從
內心深處竄起的惡魔細語便會輕鬆的登堂入室,接管我的
思考模式。
過度的酒精麻痺使我醉了兩天,我躺在床上,猶如將
死的重症患者,就連撥電話求救的力氣也提不起生不出。
我只能睜著難眠的眼,呆望著灰白色的天花板。
我想起還沒餵嚕嚕飼料,轉念一想,牠會到Nico那兒
自行解決的。
兩天之後,我終於能夠走動,到巷口吃了碗乾麵,幾
十個小時沒有進食,我的胃早因空盪過久而抽痛抗議。
走過早春將至的街頭,有些路邊花草搞不清楚氣候變
化,錯亂的時序讓它們提早展現了春天的顏色。
台北的冬天越來越短,晚至十一月都還能有夏季專屬
的颱風造訪,而早在二月就開始春雨綿綿。
這樣的天氣,很容易讓人像這路邊的小花小草一般,
情緒跟著也錯亂了,夏日的激情還沒過,便參雜了幾許秋
天的愁思,冬天的陰鬱還沒完,小春日和般的甜蜜溫暖又
悄然到來。
何等的措手不及,等同於愛情。
我正在前往獸醫院的途中,出門時,Nico已不在家裡
,應該是出門工作了。
我決定到她的工作地點去見她一面,那怕是她躲我也
好,閃我也罷,我必須抓住我倆之間連結的那條繩索,不
能就這麼輕易放手。
開車到了中山北路附近,我下車步行到她的診所,進
去探了門,她的同事卻說Nico今天沒上班。
「她兩天沒來了喔。」正在幫玩具貴賓理毛的寵物美
容師小安對我說。
「兩天?」
也就是說,從前天晚上不歡而散之後,連續兩天Nico
都沒有上班。
「不過她有請特休假啦,她工作那麼拼命,突然想放
個假也是可以理解的。」說完這句話後,小安又低頭專心
的替她的狗顧客服務。
謝過小安,我離開寵物診所。
Nico確實不在家,或許這兩天外出散心了,只不過,
連一點線索也沒有留給我。
我試著撥電話給她,聽見的總是冰冷的電子語音,像
是在我空洞的軀殼內碰撞反射,漸行漸遠的回聲。
下午四點,我進了公司,曠職兩天,等待電梯的同時
我已在心裡做好被老總斥罵的心理準備。
那時候我甚至覺得,在還沒見到Nico之前,什麼都無
所謂。
小慈替我開了密碼鎖,見我第一句話便是溫暖的問候
。
「你這兩天怎麼啦,從來不偷懶的Allen也會未假曠職
喔。」
「發生了一點事,不過已經沒關係了。」
我還是只能這樣回答她,在依然冷漠的社會裡唯一的
生存之道,便是不在他人面前暴露脆弱,縱然我的內心是
柔軟亦傷的,我的靈魂是懦弱膽怯的,我還是只能穿起一
身名為虛偽的鎧甲掩飾那些曾經受過的傷痕。
「好吧。」小慈當然明白這一點,總是笑臉迎人的她
,不也是拿那張可愛的笑臉當成假面具嗎?
「總經理找你,昨天他氣的要死,因為你的案子又堆
的跟山一樣了,小心點免得吃他的排頭。」
「我已經吃飽了,放心。」我努力的在嘴角撐出笑容
。
叩叩,輕輕敲了總經理室的門,隨即他便出聲讓我進
門。
我們的總經理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幹練男人,這間公司
可說是他一手創立,以他在資訊業界及電子業界的人脈,
讓公司的績效蒸蒸日上,頗有黑馬之姿。
像這種作大事的人通常都沒什麼口德,他們在談判桌
上唇槍舌劍慣了,對待下屬,常有耐不住性子破口大罵的
情形發生,那怕是我們什麼錯事也沒作。
既然早準備好讓他臭罵一頓,我也就硬著頭皮站在他
的面前,我不怕他炒我魷魚,這個工作本來就只是打發時
間用的,我只希望他開口咆哮的時候能夠降低點音量,別
讓我更加頭痛。
「請坐。」他用重度眼瞼下垂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知道公司最近很忙?」
「我知道。」
「那麼你也知道公司交了很多案子在你手上?」
「知道。」
老總緩了口氣,慢慢的說道:「那麼,你能否給我一
個合理的解釋,告訴我為什麼在這麼需要人的時候,你卻
曠了兩天的班,讓我們手忙腳亂呢?」
「沒有什麼理由,我醉了兩天,純粹只是喝太多了。
」我連理由也懶得胡謅,只想盡快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
方。
果不其然,我的回應讓他暴跳如雷,他用力拍了桌子
,發出的巨響連外頭都聽的一清二楚。
「Allen,你他媽的還想不想幹?不想幹就說一聲,我
立刻簽你的辭呈,別佔著位置不做事,我告訴你,這個社
會沒那麼好混。」他劈頭就是連珠砲室的斥罵,我眼角餘
光還看見了Lay在外頭作橫劍抹頸的姿勢,意思是我要倒大
楣了。
但是,威壓式的怒喝對於一個覺得什麼都無所謂的人
來說,是派不上用場的。
我開口向這個血壓飆高的中年男子說著:「曠職兩天
是我的不對,我向你及公司裡的大家道歉,我有難言之隱
,這個問題可能一時三刻也解決不了。老總,如果你要炒
我,那就請吧,至少讓我得到一點應有的懲罰。」
老總啞口無言,對於我自毀式的倔傲他似乎顯得無能
為力,當威嚇不產生作用的時候,他嘆了口氣。
在談判場裡叱吒風雲的男人起身拉下百葉窗,為的是
不讓好事者看見他願意妥協的一面,那一層層的百葉窗,
就是他的鎧甲,他的面具。
真正的將我們與其他好奇旁觀的同事隔開之後,他才
對我說出真心話。
「我是一個愛才的人,你應該知道,我還願意等到你
來上班,就是因為你是個人才。」
「我也曾經耳聞你有不少資產,這一份工作對你來說
也許不算什麼。但是Allen你必須瞭解,一個人活在世上究
竟是為了什麼。」我耐著性子聽他娓娓道來。
「為了什麼?」我也在心裡默問我自己。
這一個困擾我已久,如同百夜夢魘般的疑問,終需勇
敢的面對。
「我認為,在這社會裡生存的每一個人都有他必須負
的責任,就像你繳所得稅,因為你享受了政府所給的福利
。作一份工作的道理也是如此,不在於賺錢的多寡,那是
全憑能力所及的範圍,只不過,在最基本的要求之下,你
必須好好的完成你的工作。」
「這才是身為一個人,應該盡的責任,當別人都在辛
苦工作求一餐溫飽的時候,你有什麼資格不認真工作呢?
」
老總喝了一口茶,在員工的眼裡,他向來都只是一個
恐怖的獨裁者,又有誰想得到其實他的思考層面遠超於我
們柴米油鹽的月薪式思考,在他的眼裡見到的,是整個國
家社會的脈動。
「你還年輕,也許還不能瞭解所謂的社會責任究竟有
多麼沈重,為什麼我要大家參加捐血活動?為什麼我們定
期募款捐助弱勢基金會?我所提倡的企業思考,是為了讓
這個社會更好,所以身為公司的一份子,應盡的最基本義
務就是認真上班,努力工作。」
「Allen,告訴我,公司按照勞基法給了你們特休假,
一天不少對吧?」
我點頭:「是的。」
他繼續說下去:「我可曾用任何理由扣住你們的假,
讓你們休假時加班?」
「好像從來沒有。」
老總臉上出現了微笑:「所以,問題不在於你有沒有
錢富裕生活,努力工作是為了心靈的成長茁壯,我都說這
麼多了,如果你還覺得我滿嘴屁話,那麼就請你離開本公
司吧。」
我苦笑回答他:「本來很想走的,但是你一席屁話卻
讓我想繼續留在這間公司,原來,我在這世上還有點價值
。」
「很好,那就回到你的位置上,把工作做完,曠職兩
天該扣多少錢就照辦,其餘一切不變。」老總展開笑顏,
在那張總是一成不變的撲克臉上,似乎有那麼一點開心。
走出辦公室之後,我如釋重負,喘了口氣,困擾我的
問題似乎得到解決的曙光,那一份光明,只要伸出手就能
抓著。
只要我願意。
令我深深恐懼害怕的原來不是Nico的冷漠,至始至終
,我恐懼的是纏繞於身的空虛孤寂,我深怕那個女孩離開
我的身旁,所以加倍惶恐。
那是太過於自私的思考模式,我可何曾想過,Nico的
心裡或許和我一樣害怕孤獨。
那,安妮呢?
我們三個人處於恐怖平衡之下,不論我傾向何方,都
有人會慘遭寂寞吞噬。
如果傷害她是最終的無奈,那麼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的痛苦抉擇。
在Lay的鼎力協助之下,我們瘋狂的趕工,深夜十點,
終於將堆積兩天的工作結束,我對他說,「下回喝酒,多
少錢我全買了。」
他卻對我說:「不如介紹幾個正妹給我認識,我會更
感激你。」
我笑了,那是他的肺腑之言,也是他的生活模式。
走出公司,我仰望烏雲滿佈的天,企盼見到一道清朗
的月光,無奈深灰色的天,捲起了層層漩渦,狂風乍起令
人有山雨欲來之感。
我的手機收到一則簡訊。
那是我遍尋不著的深愛,用顫抖的手一字一字刻畫的心靈吶喊。
發訊人:Nico
時間:22:08
「你在哪裡?
我站在寒冷的海風裡。
本來怨恨哀傷的情緒讓風打亂了。
突然的,
開始很想你。」
我終於見到了她,在傾城大雨的那一夜裡。
米粒大的雨滴觸臉生疼,躲雨的情侶們嘻笑著跑過我的身旁
,我繼續向前走。
突然來的一場驟雨,打散了漁人碼頭悠閒的光景,在雨中,
向她所在的的碼頭深處,我靜靜的走著。
我終於見到了她,在淚濕胸襟的那一夜裡。
Nico面向著海悄然而立,那單薄的背影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她站在雨裡,站在風裡,一如飄盪於寒夜的無主幽靈。
未死的夜色之中,我走向渾身濕透的她。
然後,緊緊的擁抱。
像是要將她塞入我的身體那般,用盡了我僅存的力量。
Nico回過身,給予我最深邃的靈魂,她沒有哭泣,只是靜
靜的吻著我,用比雨水飄落臉頰還要輕的動作,吻我。
「我們簡簡單單的愛好不好?」雨水滑過她的臉龐。
「能不能,不要那麼複雜?」
「我逃了兩天,才發現,沒有你的世界裡,就像沒有空氣
。」她將臉埋在我的胸口,平靜的呼吸。
「我們……不要再寂寞了,好不好?」
- Jan 02 Wed 2008 22:05
寂寞光影(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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