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白色時鐘是蘇菲在拍賣網站上找了好久,才終於發現喜歡
的樣式,此刻時針指向十一點整,。她心裡思忖:「反正沒事可做,
不如就上床睡了吧。」明天還得向Robert請教學習,必定得養足精神
才是。
蘇菲半躺在床上伸手摸索床頭,找著了煙盒,她想抽支菸藉以釋
放心中那些不輕不重的鬱悶情緒,打開煙盒一看裡頭卻空空如也。所
幸樓下不遠就有便利商店,蘇菲用髮圈綁了頭髮,連衣服也懶得換,
披著一件運動外套,穿著她拿來當睡衣的藍色棉質長褲就下樓去。平
常蘇菲不容許自己一副居家邋遢樣外出見人,不過只是下樓買包煙,
又是夜深人靜的時分,應該無所謂吧,她心想。
然而蘇菲顯然打錯了算盤,夜雖深了,人卻不靜。才十一點,正
值夜生活動物傾巢而出的時刻,對街的信義計畫區,百貨公司熄了燈
,無處可去的人潮湧入街巷,尋找一間間隱密於巷弄之內,裝潢低調
時尚,以光線與顏色建構,充滿氣氛的夜店小酒吧。
至少從家裡走到便利商店的這一小段路上,就有三群人馬與縮著
頸子的蘇菲擦身而過。他們看似完全不需為明日的工作或課業煩惱,
拋開了困惑的雜務心事,一心只為尋找快樂。這種單行道似的生活方
式蠻令人羨慕,蘇菲看著那些衣著火辣的女孩的背影心想。
一年前,她也和她們一樣,不吝於在夜晚展現自己身體最美好的
部位,一年之後,她穿著老舊的睡衣站在便利商店前看過去的自己,
臉頰卻熱了起來。
不眠的夜,不歸的人。
便利商店的玻璃門總是擦的一塵不染,光亮的好似透明,蘇菲透
過那扇門,看見了一個男人正在櫃臺結帳,是一個她曾經見過的人。
那晚在河岸碰見的,遊蕩於城市間的幽靈。男人遞給她的那幅素描畫
像,還擺在床頭,蘇菲很喜歡男人的筆觸,精準的勾勒出她的寂寞。
長髮的男人也看見了蘇菲,走出店門迎向呆若木雞的女孩,笑了
。
「這麼巧?」很冷,透心的聲調。他臉上的笑容冷漠的讓蘇菲分
不清楚,這人究竟是為了不期而遇的喜悅而笑,還是笑她穿的一身邋
遢,不像個年輕女孩。
「原來……你不是個幽靈……。」蘇菲竟將心裡的話脫口而出,
才說出口,就窘迫的脹紅了臉。
「幽靈?」那男人也不驚訝,只是嘴唇微動覆述了蘇菲的話。
「我有血有肉,又怎麼會是幽靈?」他淡淡的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只是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給人一
種很陰森的感覺,那時候在河畔能見度也不是很好,老實說我還以為
自己碰到『那個』。」蘇菲不好意思的解釋道。
「原來如此。」男人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然後朝蘇菲伸出手。
「我叫驀歌,妳好。」
蘇菲也禮貌性的伸出手相握,「叫我蘇菲。」她說。
「現在妳可以確定我不是個幽靈了。」驀歌淡淡笑著。
蘇菲羞赧笑道:「唉呀,你別在意,我膽子比較小,在那種情況
下很容易聯想到一些有的沒的。」
驀歌點了菸,望著深藍色的台北夜空,靜靜的吐息。
「也許妳的感覺沒錯,有些時候,我的確像個遊蕩無主的幽靈。
」
「啊!我要謝謝你的畫,這幾天我一直將畫擺在床頭。」
「可是……我想問你,為什麼要畫那幅畫呢?」蘇菲提出疑問。
「我畫的不只是妳。是生活在這城市裡的每一個人的面容。」
「當然也包括我自己。」
蘇菲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深邃無邊的夜裡,那些沈睡的,微弱閃
爍著的星。「包括你自己?」她說。
「妳可曾認真觀察,辛苦工作了一整天之後,拖著疲憊的步伐踏
出公司大門,逐漸黑沉的街道上每個垂首迤迤而行的人,他們的面容
都極為相似。」
蘇菲喃喃的說:「我從來沒有注意看過,我只知道每天工作,做
重複的事情,一成不變的生活有時候真壓得我喘不過氣。」
「人是善於改變和習慣的動物,當妳不能改變這個世界的時候,
也只有選擇改變自己,去適應這個世界。」驀歌說。
「你……也是這樣嗎?」
「以前的我是如此,現在的我正嘗試著不強求於改變自己,我只
希望能找到自己的路。」
驀歌接了電話,蘇菲注視著他的表情,男人用極為溫和的面容壓
低了聲調說話,像是在安撫著誰。結束通話之後,驀歌向蘇菲一笑:
「今天是個奇妙的偶遇,說了一些不切實際的話,希望妳別太介意。
我得離開了。」
他所說的不切實際的話,現在還在蘇菲的心中迴盪,眼前的男人
充滿了神秘感,卻又大言不慚的對現代人庸庸碌碌的生活模式做出批
判。蘇菲好奇,莫非他有更正確的生活方式?驀歌跨上摩托車揚長而
去,背影迅速隱入夜色之中,基隆路的末端,已看不見那個穿著黑衣
服的男人。
凌晨十二點半,最後一班捷運列車收班回到機廠,工作人員魚貫
離開車站,鐵門發出沉鬱的轟隆聲響,緩慢的降下。盧恩是最後一批
離開捷運站的人,他背著自己的貝斯,混在零散人群中站著等接駁公
車。
左側一對少年男女互摟著腰,大膽不顧他人眼光的在路燈下調情
,男孩鼻端與女孩相接,以極低的聲調說著甜言蜜語。盧恩覺得不太
自在,往後移動到了垃圾桶旁,點了菸,安靜的等待不知何時才來的
公車。
盧恩一向善於等待,也許是不慍不火的個性使然,他從來不焦躁
行事,個性沉穩是眾人對他一致的評價。三個月前,他和幾個好友成
立了現在這個樂團,也正是在等待一個機會。這幾年來,獨立樂團的
風氣盛行,許許多多年輕音樂人投入了無窮盡的心力和熱情,有些人
只為了興趣玩團,有些人為了得到發片出道的機會玩團。
盧恩屬於後者,他的夢想就是能夠帶著樂團登上萬人大舞台,進
行一場暢快淋漓的演唱。對他來說,音樂不止於玩樂,更是屬於構成
他靈魂的一部份。
雨果說,音樂是思維著的聲音。
他唾棄鄙視著談情說愛的流行音樂,那些為了愛而愛的歌曲,為
了迎合曲調而填詞的歌曲,都讓盧恩覺得頭皮發麻,又有誰能想到,
一個外表看來溫文儒雅的大男生,身體裡居然蘊含著如此野性的靈魂
。
穿著帆布鞋的腳踩著拍子,盧恩低聲哼著前天心血來潮創作出的
曲子,還僅止於構想階段,腦中沒有一個完整構圖出現的話,盧恩不
會輕易的和別人分享,一點小小的堅持。
盧恩聽見了一聲低沈的喇叭聲,抬頭望去,看見了路邊一台黑色
寶馬跑車緩緩駛進,貼滿了深黑色隔熱紙的車窗搖下,駕駛座上的人
朝他看了一眼。盧恩嘴角揚起微笑,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內煙霧繚繞,音響開的震耳欲聾,正播放著北歐速度金屬樂團
SonataArtica的名曲“Don't say word”。
Mike向他笑說:「三更半夜的等公車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來?」
盧恩伸手按著音響,稍微降低樂曲音量,「反正沒差,三更半夜
,我也還不想睡。」
「真巧,我也是。」
「你是去泡妞了吧。」
「你知道我不幹那種事的。認識這麼久了,你什麼時候見我去街
上把過馬子?」Mike淡淡的說。
「盧恩,我問你,為什麼讓那女孩入團。」Mike寬闊的手掌緊握
著皮質方向盤,亮藍色的儀表版上紅色指針以每秒一格的速度向上攀
升,頓時讓盧恩感覺到了衝擊性的貼背感。
盧恩說道:「蘇菲?她不是已經通過你的入團測驗了嗎,你還有
什麼疑問?」
「我沒什麼意見,那天考她吉他,也不是為了為難她。以技巧來
說,她的確是個不錯的樂手。」
「我只是想問問你邀請她入團的理由。」Mike左手斜靠在車窗上
,指尖夾著的菸不斷的被車外的勁風吹削,加速的燃燒。
「我和蘇菲認識很長一段時間,雖然一直不很熟。」
「你喜歡她?」Mike笑道。
「為什麼這麼說?」盧恩反倒有些吃驚,連忙回問。
「只是一種感覺,你望著她的時候,眼神格外的溫柔。」
Mike彈指丟了菸,加重油門的力道,向左衝出超了一台慢車,黑
色寶馬跑車的紅色尾燈在夜裡曳成了漂亮的霓虹曲線。
「我的天,你連這都注意到了,有必要觀察得這麼仔細嗎?」盧
恩雖然脾氣好,此刻卻有種秘密突然被人揭穿的窘態。
「好吧,我就老實告訴你,以前我曾經喜歡過那個女孩,不過那
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Mike望著前方的道路,表情平靜:「繼續說。」
「以前,我在學校參與的樂團曾經與蘇菲的團合作,在北區大學
聯合會的場合演出,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很驚訝,那時候擔任鼓
手的女生並不是那麼多,應該可以說是極少數吧。而蘇菲的鼓除了技
巧外,更有一種女性特有的細膩度。
改天請她演奏給你聽,你就能瞭解我所說的。記得他們那個團叫
做『小辣椒』吧,十二個校園樂團排第一個演出,我站在後台,能夠
直接看到蘇菲揮汗演奏的景象,看著她陶醉於音樂裡的神情,我只覺
得好美。」
「活動結束之後,我鼓起勇氣和她攀談,也交換了聯絡資訊。我
永遠忘不了她那時神采飛揚的模樣,一顰一笑都重擊我的心靈。」
「喔?那麼你為什麼沒對她展開追求?」Mike說。
盧恩苦笑道:「有這麼簡單就好了,事實上向她要MSN資訊已經
是我的極限,以前我不是那麼放的開的人。」
「將她的MSN加入通訊錄兩個禮拜,我才等到她上線,哈,第一
次敲她訊息還讓我緊張的紅了臉。聊天的過程中我才知道那時她正跟
團裡的主音吉他阿旋交往,這一點點微弱的好感還來不及昇華成為喜
歡,就已經走入死胡同。
我死了心,從此MSN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蘇菲很少上線,而就
算上線了通常也是隱身狀態,除非她主動敲我,否則連講話的機會也
沒有。
大四快畢業前的某一天,我發現蘇菲上線了,而暱稱寫著:我想像
的你,卻不是我想要的人。我曾經嘗試著約蘇菲出來見面,卻總是被她
以同樣的理由婉拒,久而久之,我變得害怕被拒絕,大學畢業,我入伍
當兵,我和她隨之斷了聯絡。」
Mike笑說:「然後,我們就認識了。」
- Sep 01 Tue 2009 15:43
遺忘者之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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